今日是眠花宫新任宫主承继侯位,入主九重殿的大好日子,也是宫内设灵吊祭大公子的日子。灵堂除了没有棺柩,不设长明灯之外,既不奢华也不简朴,没什么特别。
温却邪在长兄死后如此行事,外人看来,不外乎两个可能:粉饰太平或欺世盗名。
可如今这种时局大势,朝堂上争权争利,江湖中争名争雄,什么法理人情,三纲五常,情谊道义,道德礼教都比不上一句成王败寇来的实际和通透。
毕竟人生在世,岁月常哀,短短百年如白云苍狗,富贵浮云两无定,但有富能贵总比一穷二白好,能凭权仗势总比让人践踏好,纵是抓着这功名富贵,十里浮华的人满手血腥一身杀戮,只要他有能纵恣一生,威震八表的权势财富,他便是一方霸主,不世枭雄。
世人对霸主枭雄,向来宽容。
但对普通人士,则苛责许多。要当起一个人,还是一个好人,除了要谨守礼制,忠君爱国,还要威武不屈,富贵不淫,贫贱不移。而要当起一声好汉,除了是个好人之外,还需信诚守诺,义字当先,不事二主。
所以,很多人都在看,看灵堂前站在几排身着绣有‘赤睛白泽’衣衫,披麻戴孝宫人前的宫四爷,看他神色悲哀凝重,一脸沧桑,却依然得礼有礼。看他眉上福德宫位的白色长毫被风一吹,分外显眼。看他如何抉择:是反是降,是叛是跪,是去是留,是好汉是宵小,是人是狗!
看着已过不惑之年的宫四爷搐了搐鼻,仰天打了个喷嚏。
“四爷。”有小厮递过一件大氅,低声道,“这几日操劳,保重身体。”
宫四爷罢了罢手,强抑激愤道:“所以你想说,不点灯,不书铭,都是二公子的意思?”
李若书答得爽利:“是,准确地说,是侯爷的意思。”
“那棺柩呢?”
“一早进行焚烧后迎入忘川归意林。”
“可曾备酒馔,具威仪,助超生?”
“未曾。”
“可曾哭丧、送葬?”
“未曾。”
“可曾祭祀开山,制明器象物,办道场斋醮,告宗祠庙堂?”
“未曾。”
“好!”宫四爷蓦然向前踏了一步,看他的神情,一点无奈,十分悲哀,仿佛心意已定,隐有一股舍身成仁之意。
他忿然道:“当日先祖赐字‘安君’除了感谢老祖宗救命之恩,给他封侯晋爵,更意在要温家后代效仿仲尼、丘明,行忠贞仁孝之举,保温家万世基业。当日少主自持嫡长子身份,不忿权力旁落,最终兄弟阋墙,骨肉相残,事有不妥。但今日二公子行事如此歹毒凉薄,罔顾亲情,赶尽杀绝,也一样配不上安君侯三字。我宫四一介儒生,一无所长,全仗老侯爷赏识提携,信重交托,才能忝居这福禄宫掌宫人一职。此前少主破宫出门,我等谨遵宫训未曾追随左右。就算他死于苦寒边塞,我等也只是面北而泣,亦不曾起报仇雪恨的心思。如今他人死如灯灭,过往种种恩怨,早已一笔勾销。奉先者如亡如存,追往者送终为大,人伦之本,无越于斯!二公子若心存仁德,尚有一丝手足情义,自当祭香明灯,衣衾棺椁,哀麻哭踊,给少主一个体面……”
说到这里,他轻轻重重地咳了几声,好一会才接着道:“我断然不能让温家长子嫡孙以这般贱民荼毗野祭的方式去见列祖列宗,来人!”
“上香!点灯!”
宫四爷下令。
“四爷,侯爷知道您硕望宿德,行若由夷。他扶罐入林时曾命我问您带一句话。”李若书浮浪如昔,乜着眼淡淡道,“四爷可听完后再做决定。”
“好,你说。”
“老侯爷在世时,曾留下遗训,少主承继侯位,二公子入主九重殿,执掌眠花宫,是也不是?”
“是。”
“那少主为一己之私,争权夺利,和外贼声息相通,反过来同门倾轧,暗中部署,禁锢施刑,是不是对温家百年基业不忠,对老侯爷不孝?对侯爷数度欲以加害,引诱侯爷未过门妻子,是不是无情无义?如此不忠不孝,无情无义之人,能骨归故里,被葬入历代宫主埋骨之所忘川归意林,已是侯爷仁慈,您老还有何不满?”
“当然这些都不是侯爷说的。”李若书缓了一缓,微含笑意接道,“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如今四方英豪齐聚我眠花宫,有些事有些话若不摊开说,毕竟有损我宫威,也有辱侯爷声誉。”
“你……”
“四爷勿恼。”李若书见好就收,扬起一条淡淡的眉毛,好整以暇道,“其实侯爷要我带的话很简单,就八个字。”
“灯起人灭,铭成身亡!”
这句话一说,别说宫四爷,连灵堂前看戏的各路人马都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