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暮,夕阳斜照,天角孤云缥缈。春日尚未完全退去,寒意浸人。
光景依旧如画。
花海深处露出一半竹篱,推开篱门是一个空落落的庭院,院后一排竹室,一共五个房间,皆竹帘垂地。
外面不见分别,内里倒是各有千秋。
最下首的两间房堆着日常用具和古籍字画,中间的房间,供奉着很多灵位,除了温氏族人,还有些无字牌。除此之外,剩下两间,一间放置着一排排冰玉细壶,闻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味。
最后一间便是唯一的卧室,布幔素屏,纱布帐褟,布置素雅清简。房间不大,家具不多,竹桌一张,桌上油灯一盏,桌旁竹椅两把,桌后竹架一个。竹架上有木盆,此刻,盆里有水,水中一双手,细细拧着一条长巾。
花佳人坐在竹椅上,一双眼睛黏着花错变形、可怖的身影转来转去,脸上的神情,时悲时喜,时痛时戚。
只是桃李年华的花佳人,虽然面对过许多追杀场面,也一度逃亡,见惯生死,但毕竟还未沧桑,心目中,最好的男人便是自家兄长了。
为什么?
首先,他是个功夫很好的男人。这让她从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因为不管自己遇到什么危难,从来,花错都会不顾一切的护她,救她。上天入地,刀山火海,九死一生,在所不惜。
第二,功夫那么好的男人,家务还做的那么好。以前兄妹俩在江湖闯荡时,不管是荒山野岭还是废屋破庙,花错总能在最短时间内,把原本脏乱的地方收拾干净。有时候,她不过在外面看了会残照余痕,听了段长萧弄秋风,花错便在某座荒山,某个破庙,给了她一个清爽而舒服的栖身之所。
而那栖身之所,又因为他或烤或煮的那几道可口野味,有了‘家’的感觉。
第三,花错还那么好看,眉眼如画,一身俏,十分俊!笑起来,一副笑傲白云林岫般光景。
这样的男人,在她看来,百般相宜,几近完美。
她好喜欢。
而如今,自己这么喜欢的兄长,这么好的男人,却不存在了。
其实,他还是在的。
他便站在竹架前,还是像以前那样,仔细又利索地收拾着新的栖身之所。
可是他又完全不一样了。还是那样修长的身形,但全身浮肿破烂。五官虽然完整,已全然走样,鬼一样可怕。十片指甲皆被拔去。裸露在外的肌肉,无不爬满扭曲恶心,又像蛆虫又像蚯蚓一样的青筋……最恐怖,还有他那个诡异的大肚子。
这原本让她非常愤怒、无助,几临崩溃。
好在,温却邪说‘好,我救他’。
花错对自己妹妹是用了十二分心思的,见她七情上脸,初不说破,后来便也忍不住问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不告诉你。”花佳人难得做了个俏皮鬼脸,可随即她又难过起来,“阿兄,你……我……”
“什么你你我我的。”花错故意挑着她感兴趣的话题,“让阿兄来猜一下,能让你这么勾心的,难不成是得到了什么传世医书典籍?”
“阿兄真笨。”花佳人莞然,“我开心,当然是因为温二啊。”
花错不解:“什么?”
“阿兄,你体内的人蛊之毒,非排蛊虫不可解。”花佳人看着他愈发苍白的脸色,正色道,“你知道,我只懂医术,不会武功,要逼出蛊虫,靠你一人的内力远远不够。更何况,你体内的人蛊因为断了一直饲养它们的巫毒,已开始反噬。若再不进行疗伤解毒,恐怕……所以不管温二出于什么目的,只要他愿意出手相助,你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花错垂目,以一种遇悲不伤的姿态,盯着自己长出一半指甲,沟凹处还凝有黑色血痂的手指,微微‘哦’了一声,而后他递了手上长巾过来,不疾不徐道:“江湖传闻,碧海派的人蛊源自苗疆‘星霜十二司’的情蛊,对吗?”
花佳人点了点头:“不错。”
“我记得,鬼姑姑在教你用毒时,曾偶尔提起过,天下巫蛊最出类拔萃的,原是苗疆司家。”花错在竹椅上坐下,语音平静道,“只是后来,经过几十年内斗,巫蛊一技分成了注重巫术的司星左/派和注重蛊毒的司霜右/派。再后来,两派又渐渐分化出了一些小派系,不过因为各派首领大多都是司家星、霜字辈,江湖同道就将其中最出类拔萃的十二派系合称为星霜十二司。这里面,最惊世的两位人物便是司星竹和司霜幕,一个创出了迷神引,一个则用九十九个负心人的血肉培植,在融以养蛊人的心血,炼出了情蛊。”
“阿兄,你不是一向对医毒不感兴趣吗?怎么对星霜十二司这么了解?”花佳人更好奇问道,“那你可知,人蛊是怎么来的?”
“听说是因为海南李家那光耀八荒,又好色成性的浪子剑客李王府。”花错沉思了一阵,硬板板道,“司星竹和司霜幕两人,同时遇到了李王府,又都爱上了他!司霜幕为了独占李王府,便在他身上种了情蛊。不曾想司星竹为了救情郎,竟每日取自己心头血喂养蛊虫,在辅以其他解蛊巫术,最后意外使情蛊和宿主融为一体,炼制出了第一代人蛊。只可惜李王府虽然活了下来,但无悲无喜,嗜血好杀。最后更是突然发狂,把星霜十二司屠杀一番后,暴毙而亡。这之后,星霜十二司和碧海派都在暗中研制人蛊。”
说到这里,他突然一顿,双目垂注在自己手指上缓缓道:“但近百年下来,要说人蛊炼制成功的,还真的从未见过。至于连蛊虫成形都熬不到的牺牲者,倒是不计其数。”
“得宝儿……”花错微一抬目,视线落向竹帘半卷的门口,意味不明道,“阿兄熬过了蛊虫成形还未死,岂不是还算幸运?”
“什么幸运不幸运,要是体内的蛊虫逼不出来,你……”花佳人沉着脸恨恨道,“总有一天,我一定也让他们试一试这人蛊之毒,那个李若书,还有温二……”
“小娘子?……”温却邪斜靠着门框,夕阳穿青树绿水,光微暖,竹篱也微暖,他人在轻纱般的暮色下,语调也带了微暖,“你这是在唤我?”
花佳人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一直在啊。”温却邪有点无辜,明明他从二人进屋开始便一直靠在门口,只是这对兄妹却像瞎了一样,好像根本没把他看在眼里。
“什么?”
“从你们进屋子开始,我便一直在。”温却邪难得好脾气解释了一下。
“你……阿兄……他……”
花错上前一步,把一方布帛盖在花佳人腿上:“饿了吧?刚才进来的时候看到那边有厨房,炉灶,我弄些热的给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