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却邪不答反问:“是温棠又如何?”
“钟无谓,温棠……”花错喃喃说了一句,“君子死知己,忘川归意去……想不到在这风尘江湖,居然也有这样高山流水般的情谊……”他在温却邪对面盘膝坐下,狐疑地问道,“不过,这不是眠花宫禁地吗?千觚公子怎么能进来?还有你刚才说的那些宫外不世人物?”
“你不是问过,进来这里的人是不是自愿的吗?”温却邪望着夜空,透露着几分讥诮道,“忘川归意,非死不入。一入此林,终身不出。这里,从来不忌讳进来的是谁,只忌讳进来之后还会不会出去。”
“定下这个规矩的,其实并不是温氏先祖,而是星霜十二司的司霜幕。”
“司霜幕?”花错被勾起了好奇,原本衔刀含刃,抿成一线的嘴微张着,侧脸线条因这个动作而略显松弛,“她怎么会在这里?还定下这么个奇怪规矩?”
或许是难得看到花错这般稚气和锐气杂糅的一面,温却邪仔细打量了一阵后,才坦言无讳道:“你所知的星霜乱华故事,其实少了一段。当年温玺以一己之能,逼得司霜幕立誓星霜十二司永不踏入中原,但她自己,却叛族而出,舍弃司姓,留在了递炤山。星霜二姝,均是色艺过人的女子,二人从出生便是对手,司霜幕插足司星竹和李王府的感情,也正是基于此。只是后来司霜幕在数度交手中,对死敌温玺动了心。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温玺拒绝了司霜幕,甚至在她暂居的岁寒谷建了正反八卦阵。但司霜幕却是一个极端偏执之人,看到温玺建了阵,她就在谷中,一等便是二十年,红颜枯骨,青丝白发……温玺始终未曾去找她。”
“后来呢?”
“后来温玺死了,司霜幕盗了他的尸骨,还是温氏祖宗牌位,进了这里。那时,温家才发现,原来这二十年,司霜幕早就破了岁寒谷的正反八卦阵,甚至还建了一个融合阴阳十八局和太极玄门法的‘奇门煞’……在困死了眠花宫三大高手,连温玺的独子都差点死在阵中后,温家妥协了。这之后,眠花宫就多了这处禁地。”
温却邪举起酒埕,仰脖子又喝了一大口,忽道:“你知道钟无谓和温棠,除了是朋友是知己,还有什么关系吗?”
花错呆了一呆:“什么?”
“他们还是情人。”
星月下,春夜浅寒,海棠枝旁酒香未断。
白日的忘川归意,风景原本极浓极艳,那样大片大片的黄、绿、红、粉、白,花明如绣。如今夜色空濛,山色沾如水月华渐改浓艳,没了白日那种‘十分浓艳十分妆’,带了杀气的美,更显春容似洗。
花错仰首望月,好一会,才猛然灌了一口酒,说了一句话:“只是可惜了这江山第一,都苦了。”
温却邪望去,花错眼神里,即不见对钟温二人出格禁断感情的鄙夷,也不见好奇。他只是说完那句话后,便静静地坐着,看着,听着,喝着。
看那花落如春,无情易去。听那清风弄袖,微尘乱心。喝那十里棠酿,多情自苦。
“你就不问一下,钟无谓和温棠的故事?”
花错喝酒的动作停了一停,他的声音像春雨滴沥在浓雾中,凉意初至,微冷:“比起他们,我更想知道你的事。”
“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温却邪笑了,那么欢意无穷:“本侯是个什么样的人,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花错也笑了,笑意如刀,刀破浓雾,雾散月现,很好看。
他道:“当然。”
“为什么?”温却邪徐徐起身,伸着脖子,脸凑得花错很近很近。
月光下,他颌颈曲线匀和,姿态优雅。花错从未为他人束发,因此温却邪和他自己的额角鬓边都有不少散落的碎发,夜风一吹,两人扬起的发丝几乎交缠在了一起。
衣袖半卷,颈发厮磨,一种无法拟摹的霁月光风。
温却邪甚至用一只手,作势托了托花错的下颌边,喁喁问道:“你不是说出了这忘川归意,你我从此陌路,两不相欠吗?”
“若是出不去呢?”花错不露痕迹地仰了仰头,又猛灌了几口酒,“那这里,便只有你、我和舍妹三人了。”
“唔,若如此,那可真不知是你们的不幸,还是我的幸运了。”
“所以,侯爷不妨多想想。”花错眨了眨眼睛,不知是喝酒还是星光的缘故,他眼眸看上去比平日里更黑,更亮,“毕竟早一日出去,对侯爷来说,也是百利而无一害。”
“……本侯在等人。”
花错奇道:“等人?”
他问这话时,那双黑如点漆的眼睛斜看过来。
月光从九万里青冥直下,落在因风微晃的海棠花树上,再落进他眼中,因为凑得太近,能看到他眼白上还有一点墨色,那是未褪的猩红,惊起了十分诡异、妖冶。
温却邪不知怎的,心口莫名一跳,当即有种轻微痕痒的感觉。
他忽然忆起第一次在秦家崖子见花错时,他黑发飞扬,襟袖系风,眼尾如刀,黑亮锐利的眼睛疏离冷漠,映着血色,雪花拂不开,杀意扑将来,形成了一种极其疯狂又蛊惑的气质。
“等谁?”
“你想知道?”
花错静了一阵,声音竟似有一种不耐:“不想。”
温却邪怔了怔,歪了歪首道:“……你不是想知道本侯的事吗?怎么又不想听了?”
花错坚定道:“那是两码事。”
温却邪更不解,所以他继续歪着首斜着眼道:“……这怎么会是两码事?”
花错专注地看了他一阵,眼睛出奇的亮:“能让侯爷抛却宫中大事,心甘情愿在这里等着的,怕是心上人吧?”
“……心上人?”
“可惜我对侯爷的感情事,没什么兴趣。”
“……”
好一会儿,温却邪才幽幽地一叹,仰脖灌了口酒道:“你这人,真是败兴得很。”
这之后,两人都没再说过话。
因为有些事,有些话,就算喝了酒,未到时候,不够交情,也是说不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