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在颜夷简听来,是极大的侮辱。
她年岁不大,但在江湖上已大有名气。
不仅是因为她是自在盟三小姐,是江南颜家嫡系这一辈中唯一的女孩子,是颜文涛夫妇最为宠爱的女儿,更是因为她还是武当山掌教,早在四十年前就已名满江湖,武功修为世所无匹的灵光殿守阙真人唯一入室女弟子。
有这些江湖上顶尖儿的权力人物宠着,护着,不到二十岁,她就已名列当今武林不好惹的女子前三名之内。
再加上,她还那么漂亮,杏眼桃腮,俏态妍姿,随便往人群中一站,不管男的女的目光都会自然而然落在她身上。而且她的本领好像也还不错,自从她乔装打扮,孤身一人挑了‘青溪一窟鬼’之后,只要她一报上名号,大家都达成了退避三舍,却又暗暗仰慕的默契。
因此当沈略语气平淡地说出那句话时,她被激怒了。
她意会到这种平淡下的隐意。
——那是一种不把她放在眼里、无视甚至轻视的隐意。
颜夷简不怒反笑:“我在江湖游历时,最爱看‘乌林鸱鸮’的《江湖志》,不仅因为它对天下局势独到的评析,还有它妙趣横生的江湖纪事。记得有一期在评论江南武林局势时,曾提到:酩酊有三杰,以‘金络勾陈横琴望,说事不离沈踏香’的沈大管家为最。”
她说得很直接,语音甚至有点轻描淡写:“这之后,我就一直想见识一下,沈大管家手中的铁尺‘勾陈’到底有多厉害。”
她这样说着时,纤手抚上了勾起的珠帘,然后掌心便忽然开了一朵花。
花开浑似梦,花中有杀意。
大堂的散客仰望上去,一朵‘珠花’正曼妙而梦幻的‘开’在三楼中空。
——曼妙是因为这珠花是由雅阁垂挂的七彩琉璃珠凭空做成的。
——梦幻是因为每一颗珠子过处,就好似谁人用珠子作笔,在中空画了一道色痕。
看客一时间都屏了呼吸盯着这朵梦幻空花,他们看着它盛开在颜夷简手上,飘向西厢房,又突然停在半空。然后,就在一刹那间,半空中传来一阵细微的‘嗤、嗤’声,那朵梦幻空花忽然迎面撞向沈略。
对方不挡,不避,他只是挥了一下。
那一袖挥出,其势其意,一如书法大家在写一个笔画繁杂的字时,等到最后一撇,掌腕运转,一挥而就,带着一种傲然、从容的风度。
这一挥,就把颜夷简的一击给瓦解了。
——直直撞向他的珠花如撞了南墙一般,初逢、便如瀑直落。
——连着西厢房丈高的珠帘都被一挥而破,琉璃珠滚了一地。
这一挥之盛。
然后他反击,以拳。
很飘很逸的拳法。
沈略挥出衣袖时,风姿如莲。出拳时,也是一派体柔腰搦,扫花坐晚的神态。但那拳劲,给人的感觉却如狼似虎。
他拳击长空,一拳便把那朵梦幻空花击得粉碎,刹那间,红、黄、蓝、绿、紫……各种艳色混在一起形成了一片七色生巧的彩雾。
仔细看,可发现那片彩雾其实是琉璃珠被震碎后以内力聚合在一起形成的,每片碎片都如杨絮大小,但边沿处,薄如蝉翼,闪着厉芒。然后他再一拳,那彩雾旋转跃动,似半空炸起千针万刃,向着颜夷简袭面而至。
颜夷简脸色煞白。
她也可以闪,可以躲,可以避。可这样一来,给旁观者的感觉就是她败了。若是平日,败了便是败了,她从没有只胜不败,败者必死的战意和斗志,只是今日,她不能败。
但沈略拳劲势猛,她又不能正面硬拼。
两人交手一招,沈略便破了她的‘药师佛指’,而她面对对手的反击,一时间,却不知是挡、是避还是硬拼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东厢房雅阁忽然闪出一道人影,急如劲矢,单手揽过颜夷简向侧后方一滑。然后他空着的左手,一式七变,几指迸连,紧接着‘嗤嗤嗤’几声,几道指劲隔空弹出,带起一阵茫茫又锋锐的光影,打向那片彩雾中央。每一道指劲都融了灭杀之意,所过处,碎片为真力所激,撞向另一片,再撞向下一片,如花落寒潭,漾起涟漪,一圈叠着一圈。
一场无声的爆炸。
弹指一梦,拨云见月。
沈略看着如死去一般徐徐落下的七彩艳色,居然有点赞扬地道:“二公子的药师佛指倒是炉火纯青,登峰造极。”
颜夷简不忿,下颌一抬,气呼呼道:“……姓沈的!”
“沈大管家,有礼。”颜戟拍拍自家小妹的肩膀,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等颜夷简负气地哼了一声,不情不愿退下后,才展了一脸如春风披拂的笑容,拱手道,“在下和舍妹途径苏州,这一路来,对归去来兮的名号颇有耳闻。今日本只是想一睹‘苏城第一’的风采,不成想舍妹一时兴起,坏了此地规矩,真是对不住了。”
“二公子客气。”沈略也礼仪周周抱拳回应,“流水台的规矩是归去来兮所定,与我何干。”
颜戟吃了个软钉子,也不恼,脸上笑纹还愈发深了:“话虽如此,但打搅了大管家小憩怡情的雅兴,总归是我等的不是,很对不住。”
“二公子多虑。”
颜戟看他答得意兴索然,便也不再虚伪客套,微微一笑转了话题:“只不过能在这里遇到‘金络勾陈’沈大管家,着实让我吃惊不小。”
沈略沉静了片刻,才问道:“二公子想说什么?”
“听闻下月十五,是沈帮主麟儿拈周试睟的大日子。”颜戟把话说得明明白白,“现下距离周睟日还剩下半月,沈大管家不在青冥里忙活,怎么还有闲情在此地逗留?”
沈略只冷哂一声,不作答。
“大管家别误会,我对大管家一向敬仰,只可惜,因缘浅薄一直未曾得见。”颜戟拱手恭声,“上月酩酊派的请帖一送到自在盟,在下便跟兄长讨了个人情。本想着因此能一睹大管家英姿,却不曾想提前在这里遇到了,欣喜之下才会有此一问。要是景休言语中有所冒犯,还请大管家海涵。”
沈略望定他,一反平日里冷傲出尘的神色,客气问道:“二公子敬仰我什么?”
一听他这问话,颜戟脸上突然现出了崇拜敬仰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