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沈略的生平,可谓倒背如流。
——沈略,十八岁入酩酊派,至今七年光景。
——二十岁时,沈略设计长江四大家族的扬州穆家和歙州兰家交恶,并一举格杀了包括穆家家主在内的两方六十八名高手。从那一战后,穆家名存实亡,兰家元气大伤后退守清化镇。此消彼长之下,酩酊派和四大家中剩下的江陵言家,鄂州柳氏成三足鼎立局面。
——二十一岁,沈略收买了江陵言家的言不阙,煽动他在江夏犯下了八宗针对柳家的大案,自己又易容成柳家大少杀了言不阙,劫言家红货,杀柳家镖队,最终打散了双方互为奥援的盟誓,让两家势成水火。而另一方面,他又采用合纵连横之术,联合柳氏攻打言氏,长江四大家族日渐式微。
——二十三岁,他趁酩酊派和鄂州柳氏为抢夺西凉湖,在咸宁大动干戈之际,只身潜入柳氏山庄,用计擒下柳老庄主,更以鄂州柳氏三百余人性命相要挟,逼得柳家对酩酊派俯首称臣,至此之后四大家仅剩江陵言家苟延残喘。
“金络勾陈横琴望,说事不离沈踏香。”颜戟深深看了他一眼,即道,“大管家从沈帮主的随侍,做到如今与沈帮主兄弟并列‘酩酊三杰’的大管家,曾帮助沈帮主躲过三十九次暗杀,十七次截杀,五次逃亡!靠的恐怕不止一把铁尺‘勾陈’吧?”他脸上出现一种似笑非笑的神色,接着道,“江湖流传,在酩酊派最受尊敬的人不是沈帮主,而是大管家你……”
“你气魄雷霆,智计无双。既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又敢做他人不敢做之事。”颜戟感慨地道,“这样叱咤风云的不世人物,若是能见上一面,纵死亦无憾。”
“你对我倒是了解得透彻。”沈略居然点点头,他凭栏而立,看着颜戟的目光深沉而专注,“一年前,江湖上忽然有了一些流言,说我沈略贪恋权势,即无容人之量,又不肯屈居人下,是以酩酊派大业既定之时便是沈某反骨叛变之日。二公子对我如此关心,可清楚,这些流言从何而来?”
“有这等流言?”颜戟故作不懂,揉了揉鼻子道,“我未曾在江湖走动,倒是真没听说过。”
“还以为二公子对在下的过往,事无巨细,了解得那么清楚,对于这些流言的来龙去脉,必定也清楚得很。”沈略紧盯着他的眼中,泛起了浅浅的笑意,“如今看来,与其说二公子关注的是沈某这个人,倒不如说二公子关注的是长江三十六水道,东南两海的江湖局势来得更贴切一点。”
颜戟一向笑里含春的脸上呈现了难得一见的傲然:“我身为自在盟的人,关注江湖局势,无可厚非。”
“那当然。”沈踏香浅笑一声,笑意里竟然还有那么一丝欣赏,“二公子睿智聪敏,少年老成,连沈某这种九流子小人物,二公子都能有此详尽入微的了解……看来自在盟对江湖信息的收集和整理,恐怕还略胜眠花宫的绣衣院一二呢。”
他顿了顿,忽然一转话题:“二公子若是能赶在周睟日前到青冥里,可来横琴望找我。”
颜戟听他如此说,眼睛都发着亮,即道:“当真?”
“自然。”
“那可说定了。”颜戟双手置栏,神采奕奕。他长相极雅,风姿如鹤,此时那极雅的眉目又露出了惯常的笑容,明朗又清爽,隐隐还透出一股傲然,“到时候,大管家可得请我喝酒!”
“我从不请人喝酒。”同样的话,沈踏香这次说出来的腔调和上次却截然不同,“但可以请你吃饭。只是到时有菜无酒,二公子海涵。”
颜戟的脸红了。
他印象中盟中长辈提及此人时,尽皆动容,有人赞他有所为有所不为,有人不耻他不择手段,铁尺勾陈杀人如麻。颜戟作为颜家二公子,上有文才武略俱能,且必然继承盟主之位的颜战,下有美丽聪慧又讨喜的颜夷简,虽然他也足够优秀,但就像所有的万年老二一样,他不管做什么好似都差了那么一点:他交游广阔但差几个能两肋插刀的知己,他文才、武艺皆有造诣但差一点惊才绝艳。
而因为这差的一点,从小到大他在自在盟似乎也变得可有可无了一点。
这让他多少有点不甘甚至不忿。
所以不断要求自身进取之余,他开始去研究那些名动八表的人物。
忠臣烈士,各有风骨,却又党同伐异。
奸佞之辈,贪婪好权,又多机智擅断。
风景不殊,英雄未老。
江山如画,人才辈出。
越是费尽心思,越让人羡叹。
越是羡叹,越想结交一二。
这登山宴水,横江酹酒的英雄客。
所以,这次酩酊派的请帖一递进天一楼,他便当仁不让揽下了这份差事。
也因此,当他在眠花宫一收到自在盟眼线关于沈略的讯息时,便第一时间从递炤山赶到了归去来兮。而当颜夷简莽撞出手时,他不仅未曾阻止,甚至乐见其成。
风姿如莲,净颜无尘,却又狠戾毒辣,如狼似虎。
沈踏香确实没让他失望。
甚至比自在盟中记录其人其事达三十三帙卷宗之厚的无右楼薛墨饬,还要吸引他。
能得这样的沈踏香主动结交,与颜戟而言,就算明知他另怀心思,当下也是双颊染着奋色,语音都雀跃了起来:“喝酒容易误事,还会乱性,不喝最好。”
这会儿,沈踏香并没有接话。他只是冲颜戟微一颔首,看那意思,是要走了。然后就在他准备转身的瞬间,颜戟忽然问道:“对了,大管家可曾去过逍遥岛,自在盟?”
“逍遥岛碧波万顷,名动天下,岛上有天下第一秀水,还有天下第一的天一楼,自在盟更是当今白道第一大势力,可惜沈某一直未曾有机会拜访。”沈踏香依然很定,好像颜戟所问,不过极微末之事,“二公子为何有此一问?”
“只是……觉得大管家像极了一位故友。”
“故友?”沈踏香侧看了他半响,忽然便笑了起来。
犬齿尖,梨涡深,他面相是莲花郎面,净颜无尘,但平日里总是一副‘世与我相遗’的冷傲姿态,此刻看来这净莲一笑,颇有点颠倒众生的感觉。
只听他笑着问道,“二公子喜欢逛花楼吗?”
“……家父一生激浊扬清,持正卫道,对在下也管束甚严。”颜戟向来笑容满面的脸色难得显出点羞涩,还有些窘态,干咳了一句含糊道,“一直未曾……咳咳……”
“我倒觉得二公子该是习惯了流连花丛,要不然怎么楼子里那些恩客轻薄小娘子的话,二公子用得如此娴熟?”
“这,这个……看来大管家是真的误会了。”颜戟忙道,“在下并不是有意唐突,只是确实觉得大管家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何时见过,故而有此一问。”
沈踏香望向颜戟,目光如剑,带了点毒:“那想必是二公子记错了。沈某其他不敢笃定,但二公子如此风采人物,若是见过,必然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