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间,归去来兮名利壁,在和花错‘挂趁’同层的另一间房内,也有人说了一样的话。
“可以随时死,也可以肆意活。少虞,这个花错,和当年的你,还真像。”
说话的人负手站在窗边,束发插簪,一身文士装扮,语音清朗,又带着点看透世事的沧桑。
这里应该是梅少虞的调香室,房里全部是调香器具,大到摆满香料的香架、香橱、点炭架、各种制式或材质的香炉;小到香桌上摆着的香插、香奁、香匙、香箸、香拂、圆灰押、香篆模等等,琳琅满目,不一而足。房间的主人站在文士身后侧的香桌旁,脸上覆着一层面罩,正按早先誊写的香方依次将不同香料倒入杯中,闻言手上动作不停,闷声闷气道:“他和属下不同。属下看淡生死是知道自己活不久,他看淡生死是因为活得通透。”
“哦?”
“属下没有执着的人和事,但他有。有执念的人还能看淡生死,不是活得通透是什么?”
“若真是活得通透,怎么会走青冥里这一遭?”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梅少虞将先前混到一起的两味香料仔细搅拌着,“当然是因为虎山上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哪怕会危及到性命。”
“那他此番前去青冥里的理由,你可查明了?”
梅少虞搅拌的动作一顿,还未及回答,室内响起敲门声。
三声不急不缓的叩门声过后,柔娘推门进入。
手上拿着一个朱色锦盒。
梅少虞接过柔娘从锦盒里取出的书笺,展开略看了看,便示意柔娘将书笺递给了窗前负手站着的文士。
——六合堂总堂主梅不谢的义子,少堂主‘幺公子’苏隐尘。
“属下也是在云堤烟市,才知道他和沈踏香是旧识。不过听俩人此后交谈,此次相遇当是偶遇。但一个沈踏香,再加一个叶七娘……”梅少虞边往香杯中混入第三味香料,边继续道,“如今再加一个莫老头,还有温南荇和楼挽烟的遗孤。他便是想不去青冥里都不行了吧。”
苏隐尘也不坐下来,依然负手站着:“堂里消息,说他中了眠花宫李若书的人蛊,这消息有几层真?”
“暂时无法确认真假。”这次回答的是柔娘,“但当日我和掌柜旁观过他对付一骷髅的身手,猜测他即便中了人蛊也应当已解。花佳人的医术,掌柜是亲自试探过的,可不比莫老头、唐大爷和柩灵子几个老神医差。”
“若是能确认李若书真的在暗中炼制人蛊就好了。”苏隐尘沉吟半响方道,“这东西,自百年前星霜乱华后,乃中原武林禁忌。眠花宫若在此时被曝出暗中炼制,自在盟那一帮老家伙岂会坐视不理?有了自在盟的牵制,他们在东南两海行事就没那么肆意了。”
“要证据倒不难。”梅少虞的香料已加到第四味,“只是,会提前暴露我们在眠花宫的棋子。”
“段不愁可是江湖有名的‘无欺先生’,你能把人埋到连他都还没挖出,想必是狠下了一番功夫。为了区区长江水道,不值当!更何况,我来之前刚接到一个消息,言追死了。”
“什么?”梅少虞明显感到意外,连手上的动作都顿了一顿,“江陵言家嫡系可只剩下这一根独苗了,若他也死了,这江陵言家怕是……他怎么死的?”
“飞鹿二姝和相思刀。”
“丁十三和殷小刀?”梅少虞更惊讶了,“眠花宫动的手?却是为何?”
“怕是温二查到了宫四后面的人吧。”
“这温家两兄弟也着实有趣。”梅少虞交代容娘将调好的香料拿走做密封,等容娘退下后,才解了面罩坐定,给自己倒了杯茶,“当年温南荇一个嫡长子,斗不过温二这个野种也就罢了,还自毁基业,引狼入室,暗中拉拢苏州府衙的人,自家产业是让出不少,结果如何?截杀不成,连关庸都被温二一剑杀了。本以为他逃到漠北,至少还能苟几年,毕竟他外祖可是熙州宋家,谁知不过一年就死了。还有这温二,行踪诡秘,背景成谜,几乎不怎么出现在眠花宫,居然一下子拿下了五位掌宫人的三位,把当初温南荇送出去的产业全收回来不说,这回还把江陵言家和长江三十六水道几股小势力名正言顺地收了。”
说到这,梅少虞轻笑起来,饶有兴味问道:“少堂主,难道你当初就是看清了他兄弟二人,才拒绝宫四的?”
苏隐尘倒也坦诚,甚至还颇为自知:“我哪有那么神,当初不过是正巧得到了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薛墨饬想要插手长江三十六水道。”
梅少虞疑惑道:“他不一直贪得无厌,什么都想要吗?”
“恐怕越是这样的人,越会让人摸不清他真正想要什么吧。”
“这倒也是。” 梅少虞略一思索,恍然大悟,“哦,难怪他之前一直频繁派萧晚归出入相府。可长江水道是酩酊派的地盘,薛墨饬想直接摘果子吃,野心是不是太大了。”
“所以他让萧晚归主动联络了温南荇。”
“这……”
“萧三和温南荇有旧情,言追又对萧三痴迷入骨,无右楼只派出一个女人,就把温南荇和江陵言家绑在了一起。江陵言家,表面上对酩酊派俯首称臣,背地里恨不得咬下一块肉来。宫四原本的打算是和江陵言家、无右楼利益交换,先借这两方之势,让温南荇在眠花宫打稳根基,而后再助无右楼和江陵言家拿下酩酊派,三方重新分割长江和东南两海的势力。”
“如此一来,即可互相牵制避免一方独大,又能互为奥援相辅相成。”
“宫老四打得一手好算盘,可他怎么忘了,酩酊派这几年能在长江三十六水道扩张得这么快,站得这么稳,那是因为后面站着章相。”梅少虞醒觉,喃喃道,“难怪温南荇要拉拢陈随和关庸。”
“不错,陈随和关庸是地方大员,特别是关庸,可调动两浙路近四千厢军。而且这俩人一个胆小懦弱,一个贪婪成性,最是容易被拉拢,又都是明面上的元佑党人。”
“狗咬狗……”梅少虞冷哼一声,突然又轻轻啊了一下道,“所以少堂主当初拒绝宫四爷,除了不愿贸然开罪章相,引火烧身外,是不是也打算等他们斗得你死我活时,捡个便宜?”
“总堂主曾骂我‘小知不及大知’,如今看来,倒是他老人家最为高瞻远瞩!”苏隐尘充满自嘲地反躬自省了一句,才慎重道,“所以暂时不要动眠花宫那颗棋,温却邪此人绝对不可小觑,留着那颗棋,将来必有大用!”
“属下明白。”梅少虞恭谨地应了一声,而后继续禀告道,“对了,少堂主,还有一事,唐门有动静了。”
“这次唐老奶奶派了谁?”
“掌火器的三房和掌机关的四房。”
“唐容和唐卿?”
“还有‘美人银针’唐竹梧。”
“哈……”苏隐尘长长舒了一口气,终于转过身缓步走到茶几前,在主位坐定,带点愉悦道,“这个江湖是越来越热闹了。可有行程消息传出?”
梅少虞替对方斟了杯茶,摇摇头道:“唐门这次极为谨慎。”
“这倒奇了。”苏隐尘将食指放进茶水中蘸了蘸,又用拇指和微湿的食指撵了撵,才端起茶杯慢慢啜了一口,“跟唐门相关的大事,这第一件就是温南荇之死。但温南荇的死,眠花宫即便是追究,也是轻拿轻放,做做样子。除此之外,就是金风玉露被盗一事……金风玉露被盗,金风玉露……落尘心法……”他靠在圈椅上闭目沉思良久,才徐徐睁开双目,带点惋惜道,“消息还是太少啊。少虞,你猜唐门这一行人,第一站会去哪里?”
“属下不敢妄自揣测。”梅少虞凝重道,“但若是属下分析的不错,他们应当会去青冥里。”
“因为刑部薛芥目前就在青冥里。他之所以会出京师南下,就是因为受了楼挽风和唐老奶奶的请托。于情于理,唐门的人若是到了江南,都该去拜会拜会这位刑部郎中。”
“青冥里……沈帮主喜得贵子,如此大事,是该好好热闹热闹了。”
“少堂主也有兴趣?”
“我?”苏隐尘微笑,笑意里带点和风细雨的宽容,和千里碧江的包容,一如他给人的初初印象,进退有度,行事得礼,不似刀头舔血快意恩仇的江湖汉子,更像个‘利市襕衫抛白纻,风流名纸写红笺’的青年举子。他微笑了笑道,“我就算了,你知我不喜这些大热闹,大场面。”然后他又啜了一口茶,问道,“红鸾怎么样了?”
“死不了,也生不了。”梅少虞补充了一句,“哪个生都生不了了。”
“你啊,下手还是那么重。”
梅少虞不以为意,冷声道:“痴心妄想总要付出代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