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口倏地一紧。仓库主管跟她说过:“这一批丁香,前几袋还行,后面那几袋……味淡,压锅压不出香来。”
她回头翻查这批出货去向,目光落在几行字上:
收货人:黄宅内眷
品项:丁香上品(二级分装)
批次:本月第十七、十八号入库袋
数量:50斤
出库人签名:黄青云
备注:应急调拨,急件
她怔住了。
黄家,是调香世家,祖上三代制香,家中香坊有名远近。
尤其那位黄太太——母亲生前亲自接待过多次,说她连香灰落地的形态都能一眼辨别。每回出货都要用“压锅头袋”里的头三袋,因其香气最纯、最沉稳。那几袋香之后再用,便已逊色。
可这次,她收到的,是入库最晚的“尾料”。
“为什么?”
她一字一顿低声问自己,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站在后面的堂兄听到了。
“为什么头袋香留着不用,偏偏给最挑剔的客户发仓底尾?”
这一点,不合逻辑,甚至……危险。
她脑中闪过另一个人。
——黄家二小姐,正是堂兄陈闻礼的未婚妻。
她在笔记本上记下,“黄太太,批次:本月第十七、十八号入库袋”简短的一行字,坐直了身体,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着,一阵仿佛不是盛夏的寒意从骨缝里升起来。
她缓缓站起身,回头正好对上堂兄的目光。堂兄已经退后几步,转身要走,似乎不愿继续站在她身后那道光与影交界的地带。
她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她没有说话,只将那本账册合上,轻轻地扣在桌上,像扣住一枚火种。
仲夏将尽,陈宅账房后那棵老香樟树落下一地叶子,枝叶簌簌响着,像是旧时光的低语。
陈蔚青拎着小包,沿着后院的石板小径一路走来。她穿得不甚讲究,一件白色的衬衫略有些褶皱。可她的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目光落在前方,步子不紧不慢,在踏进一场自己的战场。
她推门而入时,账房里只有几位老先生在埋头翻账,一见她进来,几人俱是一愣,有人站起身,客气地叫了声:“蔚青小姐。”
她一一点头,又朝最里头一位白须老者躬了躬身:“王伯,我来是想请教一件事。”
这位王伯,是陈宅账房里的老人了,年少时是早已去世的陈老爷的伴读,后来又是唐敬微重用,名下掌过四个货号,是账房里话语权最重的人物之一。可母亲病倒后,他就“自请退休”,如今只偶尔来账房坐坐,鲜少过问具体事务。
王伯抬头看着她,目光沉静:“你要问账?”
“是。”她坦然道,“不是为了争权,是我想知道……母亲她过去,是怎么掌起整个陈家的。”
一瞬的寂静后,王伯缓缓点头:“你是陈家出来的血脉,唐敬微的女儿,要知道这些,也该有人讲给你听。”
那天她坐在账房听了整整一个下午,她像海绵一样吸收着这些原本属于她母亲的东西。
第二日、第三日,她又去找了其他几位老账房、库房管事、出货老工头,每一位,她都认真听,不抢话,也不争论,只在适当的时候问一句:“那现在这些流程,是不是也还这么做的?”
几位老人起初只是迟疑,到后来,竟开始主动告诉她:“那几年你母亲盯得紧,进货都要亲自过手的……”
“现在是你堂哥陈闻礼说了算,流程虽然一样,可没人真盯。”
“你要是接回来,我们这些老骨头,还能帮你看看。”
自那以后,消息像是水中的墨一样悄悄晕开,整个陈家开始染上微弱的“陈蔚青色”。
翌日清晨,天色微亮,陈蔚青便起了身,未惊动任何人,独自穿过内院,去了仓库后院的旧香料库。
守库的老仓头姓许,原是母亲当年一手提拔的人,近年却因“眼花手慢”被调去闲职。她在门外敲门,许叔打开门,一见是她,先是惊讶,旋即低声道:“小姐这时辰来,可是……”
“我想看看近三个月的丁香库存。”她语气平稳,“还有每一批的进货单、入库记录,还有……那批补货香。”
许叔迟疑了一瞬,还是点点头:“好,您请进。”
屋里堆着成排麻袋,一股压人的香料气息扑面而来,辛香中混着微微霉气。她顺着批次号码,从最早入库的一批开始,逐袋察看。
她带了小刀,一刀刀划开麻线封口,蹲下身抓出一小把麻袋里的香料,用鼻尖轻嗅。最前几袋香气浓郁饱满,是陈家一贯用的上等货色,颜色金红发亮。可越往后——第十四袋开始,香气逐渐发涩,第十七、十八袋,气味更是杂乱,甚至混着一丝草叶的腥气。
“这一批……跟前几袋不一样。”她轻声道。
许叔脸色微动,压低声音说:“后头这几袋,是上个月突然调补的,说是主账不够,要补足再出货。是你伯父亲自交代的,说供应急着要。”
“供货是谁?”
“叫……‘南昌隆’。”他说出这个名字时,眼神里也有些迟疑,“之前没怎么听过。”
她的手指顿在笔记本上“十七、十八号入库袋”上——并无意外的是,这正是气味最淡、品质最劣的那批香。
而黄家人也没有任何表示?以高价买下这种低劣的香料居然一声不吭。
这一连串的错误只有一种可能的解释:那几袋尾货,并不是发错,而是——专门发的。
她猛地站起,动作迅疾得像一道破空的弦。许叔被她惊得一颤:“小姐?”
她没立刻回答,双眼望着眼前那一排编号清晰的麻袋。
“我的母亲说。”
她的声音忽然静下来,几乎带着一点柔和:“若每次都说一样的数字——那不是做生意,是做文章了。”
说罢,她不再看许叔,而是俯身,从那几袋香料里各取出一撮——头袋、中段、尾货。她小心地包起,每一撮都用干净纱布包裹,再一层层细致地叠入棕色小匣,再把小匣放进包里,动作之缓、之沉静,仿佛不是在装香,而是在安置她即将到来的命运。
纱布轻卷的声音像落雪,一声一声裹紧了她的决心。
她的眼神一瞬未离那小小的包裹——那是她的证据,她的匕首,也是她将要放在股东面前、拆穿假象的“秤砣”。
阳光透过半开的木窗落在她背上,她的影子投在仓库厚重的石地板上,仿佛一块沉默的铁印。
她把笔记本合上,手指捏紧纸张边缘。那是一份账,一把刀,也是一场战役的开篇。
她知道,这不是去质问“谁在动账”,也不是去解释“为何损耗”。她要的,是在所有股东、管理层、族人面前,一刀撕开他们自以为固若金汤的表象。
纸糊的假象,再厚也是纸——碰上一点真火,便会烧个精光。
她转过身,踏出香房,身后留下一屋沉香。那一刻她知道,一场真正的翻盘已经悄悄埋下引线——她要的不是一纸控告,而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刀割开他们设下的完美包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