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延年回来的时候,他搁下笔,拿起的水杯还没有对准唇,余光就瞄见身边有人。
他扭头,熟人的到来没有让他感到一丝不适,不关来者何意,他都要先喝一口水。
麦望安的同桌还没回来,杨延年一屁股就坐在他身边,因为路将宁刚才的话,此时的杨延年手中没有任何辅助工具,她不管是否会被发现、被怀疑,一心只想要问清楚。
她压低声音,直接开门见山:“你和路将宁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俩真的谈了啊?”
猝不及防的发问让还未来得及下咽的麦望安喉咙一紧,顿时锁住水流,逼得他差点儿把嘴里的水喷溅出去。得亏他反应快,手及时捂住,这才避免挂满水渍的狼狈场面。
但喉咙里的水好像都被呛到眼里,霎那间眸子里浮起水光涟漪,他剧烈咳嗽着,毫不夸张地说,不止是眼睛里,那脸,那耳甚至那脖子,都接二连三地随之泛起了绯红。
他接过杨延年递来的纸巾,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可一回想,喉间的积水蓦然间好像又增多了起来:“……路将宁跟你说的?”
“那要不然呢,”她问,“我猜的?”
麦望安难以置信且小心翼翼:“他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个,你不会跟他表白了吧?”
“麦望安你是不是神经病!”
杨延年的嗓音突然拔高,还好课间的教室一直处于乱哄哄的状态,但依旧惊得左邻右舍那些在位的同学转头像这边打探情况。
麦望安也被她吓一跳,一边作嘘安抚一边心想她与路将宁不愧是邻居,被炸毛时的脾气不说是从一个模子刻的,但也极相仿。
“总之你们这段关系我不承认,你们最好的关系顶多只能是好朋友,旁的我不认。”
她这段话说得有极大的置气成分,麦望安盯着她的眼神中有藏不住的莫名其妙,在没有合适的理由之前,他十分不能理解且觉得杨延年这棒打鸳鸯的行为又特别的招笑。
于是他调侃:“路将宁认你做妈了?”
杨延年被这骇人的说辞给吓到,刚要厉声反驳,转念一想,又觉得哪里不妥,最后直接拿腔作势:“我也算是他的缔造者。”
欲要看戏的麦望安一愣,他满头雾水。
“准确来说确实是你创造了他,给了他一个实实在在的大脑,但他能够借助你的躯体来到这个世界上,也不乏有我的功劳。”
也就一瞬间的事情,杨延年那边的话于唇边戛然而止,麦望安这边直接踉跄站立。
他瞪大双眼,恨不得将杨延年里里外外看个透彻,他的视线几乎是死死地粘在对方的身上,透过这张已然熟悉的面孔,试图再次窥探其底下是否还藏着让他更熟的灵魂。
喉咙里发出的音节都被颤抖的牙齿与软唇碾碎,他说出的话也起伏不定:“恙?”
“Suprise!”杨延年庆祝地拍拍手。
“你不是——那魇窟——呃……”麦望安已经要语无伦次,他不敢相信站在他面前的女生,或是说与他同学多日的同桌,竟然就是引领他来这个世界,完善路将宁的恙!
杨延年看得出他的惊然,抬手下压,示意他不要大惊小怪,并让他坐下好好讲话。
麦望安小心翼翼地回到位置上,目不斜视地丈量着杨延年。他半信半疑,可越看越认为杨延年与恙没有分毫关系,若非要把两人牵扯在一块儿,那就只有声音相仿了……
对了,他忽而想起,怪不得开学那天与杨延年初见时,他觉得这道声音很是耳熟。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我,只是可惜时间不太够用了。”杨延年抬头看向黑板上的钟表,还有两分钟就上课了,而英语老师已经在讲台上忙碌地捯饬着她的课件,麦望安同桌的身影也从室外大步流星地走来,“先好好听课吧,下课找你。”
麦望安的视线一路尾随她回到原位,他已经没有心思再来好好听一节英语课,如今的他满脑子都是恙,譬如恙为什么会化为人形,顶着一个新名字来到这里上学;她的离开会让魇窟发生什么变化;亦或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才必须值得她来到路将宁的身旁。
他一概不知,全都积攒在肚子里。
除此之外,他还担心着另一件事情,那就是学校中宿纯然的存在。
恙是魇鬼,以恙的身份是绝对不能出现在宿纯然这种驱魇师面前的。若是以前,麦望安可以保证宿纯然绝对不会伤害,可现在宿纯然的蓦然出现让麦望安对靠近对方敲响了退堂鼓,连他都受影响,何况是顶着这敏感身份的杨延年呢?
他越想越多,越想越乱,脑中跟麻线纠缠在一起似的缠缠绕绕,如何也理不开扯不断,枯燥的英语课也就浑浑噩噩地过去了。
终于,下课了敲响了,麦望安几乎是班里面第一个从位置上站起来的人,甚至连英语老师都没有离开讲台,他就离开位置了。
为此,英语老师面无表情地瞅他一眼。
被震慑住的麦望安心虚地坐了回去……
“有些同学啊,”英语老师屈着指节敲击着桌面,全班再次阒然无声,“过两天的考试你是一定要及格的,具体有谁你们心中也都清楚,你们班主任那里的名单就是根据你们中考的成绩排列的,前十五名你是必须要给我及格的。谁要是没及格的话,我肯定是要去找你麻烦,不让你吃睡安稳的……”说完,她又意味深长地瞟麦望安一眼。
麦望安把头低得不能再低:“……”
麦望安的同桌小声地说:“点你呢。”
“……我知道。”麦望安抬起头,英语老师的倩影已经消失在门口,班里除去响起对不久后初高中衔接考试的哀嚎,便是熟悉的欢声笑语,他糟糕的心情也被中和许多。
不过眼下他没时间多想英语考试要过九十分的事情,比起这个他更在意其他事情。
他快步地走到杨延年同桌的位置上。
杨延年漫不经心道:“我同桌出去接水了,她很快就会回来,到时候你得让位。”
麦望安一听,顾不上男女有别,也想不到怜香惜玉,拉着杨延年的校服就往外拽。
“哎——”杨延年在位置上剥橙子,突然间被他拽得踉踉跄跄地走出,抓在手里的橙子皮撒了一地,“垃圾,掉垃圾了——”
不给她弯腰的机会,麦望安抢先她一步把地上的东西捡起,又拉着她回到位置上。
杨延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卫生纸,把剥好的橙子放在上面,又麻利地从麦望安的桌面上抽出一本习题册,动作可谓手到擒来。
“你也不怕英老儿突然折回来,看见你和我在一起唧唧歪歪,到时候把你早恋的罪名报告上级领导。”杨延年自言自语,“不过自从上节课间吃的那个大瓜,我宁愿咱俩有一腿呢,虽然这听起来依旧惊魂夺魄。”
“班主任甚至是级部主任都知道我和你保准没可能,总之我不担心这个,我担心的另有他事。”麦望安把他想的问题说出去。
因为激动与难以置信,麦望安的语速颇为偏快,杨延年听得头晕脑胀,忍不住作出打住的手势,苦着脸提醒:“你慢点儿!”
麦望安在合适的地方断了句,闭上嘴。
“像你不担心我们两个人之间会被其他人误会,那你大可也对我放宽心。我既然能来到这里,那么我就是有任务且安全的。”
杨延年说,化为人形来到这里,是伽乙仙人最后的愿望,也是他从中一手撮合的。
伽乙仙人遇害那一日,于他座下保管的魇珠失踪,而贼人本意并非对抗伽乙,只是为夺取珠子。可合而为一的魇珠就在伽乙的手下,想要将珠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难于登天,所以与伽乙这一战是必不可免的。任谁都没有想到,伽乙仙人竟负败了。
那贼人熟悉伽乙的仙法,除去知道必要的攻破点外,它的武力也远超常人的认知。
魇窟是魇鬼的久居地,除了驱魇师的□□闯入,像平常人,他们自是无法进入,也不屑进入,所以魇珠的失窃与他们曾经寻找的内鬼脱不了干系。
魇窟内的魇鬼都有一个梦想,那就是脱掉鬼的身份,成为人,或是再往努力一些,成神,为此它们能做的只有积攒功德来加速自己走向正道的命数。可在这世间有正就有邪,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称之为好人,也不是所有的魇鬼都心甘情愿走那条路,它们有的执念很深,而执念越深他们就会越偏向于邪性,自然也就容易走偏。
临终前奄奄一息的伽乙在碰见恙时,曾语重心长地嘱咐过她,那只内鬼的偏执不是一般的深。它的眼中分明写着仇恨,它有极大的可能已经锁定报复的对象。
当然,往小一点儿说,内鬼的恨意只波及小部分人,其他人完全可以幸免于灾,但如果内鬼不满足于此呢?他手中拿着魇珠,万一碎裂,所有魇鬼将不再受控,它们可以肆意游走在人世间,夺取它们想要的,摧毁它们厌恶的,惑乱人心,扰乱秩序,常人受魇控制,痛苦余生,那是伽乙不愿看到的,也是他恐惧的。而这些或许恰恰就是那只内鬼想见的。
恙化身为杨延年,就是为了来世间寻找那只内鬼,夺回属于魇窟的魇珠,防止灾难县于人世间,使无辜的人困于骇然的梦魇。
麦望安听后浮沉良久,又问:“可你们共同属于魇,你身上的气味它不会识别?”
“这就需要师傅的先明了。”杨延年颇为得意洋洋,“我这副姑娘身体是师傅特意为我量身打造的,所有的家庭背景以及周边的人际关系都无法让所有不知情的人看得出异常,她已经把我属于魇的内核锁住了。”
“那如果那只内鬼也会这样做呢?”
杨延年摇头:“师傅的伪装绝技是旁人学不来的,内鬼能杀他,但夺不走这个。”
麦望安浮起的心慢慢地降平。
“不过……”杨延年突然转弯,“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魇鬼会去借别人掩藏。”
若是有幸离开魇窟,大部分魇鬼第一时间会做的事情就是借助旁人的意识来储存自己,以别人的身体为自己的身体,安分的只会在夜间宿主休息的时间活动,而意识强烈的个体则会与宿主起冲突,进而导致宿主的精神出现障碍,严重则引起精神上的疾病。
不是所有人都会容纳它们,所以驱魇师的存在是必然的,但不借助旁人身体的它们就相当于直接暴露在驱魇师眼下,它们即便是冒着进退两难的风险,也得找好栖息地。
它们可以与一副身体的意识共存,那就要看宿主的意愿。可没有人会愿意把自己的身体与一只魇鬼共享,而魇鬼为了活命,强制性占领别人的身体也是毋庸置疑的一件事情,既然如此,那么消灭宿主意识,将整副身体合理化地取而代之也是有可能发生的。
但强取与自愿也是两码事儿。
被强占的宿主意识很顽强,宿主的反抗强烈,便不是被容易消灭的。宿主大可以通过各种途径寻找驱魇师,而两者意识的争斗会导致情绪的波动,如此一来魇鬼会彻底暴露,在驱魇师眼下它们大概必死无疑。但自愿可就麻烦了,若是宿主甘愿将自己拱手相让,坦然让魇鬼取代,他们便可融为一体。
杨延年怕就怕内鬼会碰见后者的情况。
不过她还是抱着侥幸的心态,以那内鬼的偏执程度,怕是没人会这样去做:“没人会把自己的身体给平白无故地让出去吧。”
麦望安点点头:“除非那是个特别有良心的人,并且受惠于那只内鬼,否则难。”
有良心的人也不会无缘无故把自己的身体让给别人,而忘恩负义的人也不是不复存在,要想实现后者的话,这二者缺一不可。
“两位仙人的西去让人可惜,但万事万物总得向前看。现在你受命离开魇窟,那么魇窟由谁来主导呢,岂不是要乱成粥了?”
“你以为我在那里那么多年,又是伽乙师傅屁股后面著名的小跟虫,在那里还能是吃干饭的吗?羡慕我的小鬼有很多,自然我的小团体也就不少,它们听命于我,而窟内的好鬼可要比坏鬼多,总能够制衡得过。”
果然都是人变得,麦望安忍俊不禁。
“那我了解的差不多了。”麦望安话里显然富含着驱逐意,“快要上课了,你赶紧回你的位置上吧,别再被老师给发现了。”
“再发现能怎么办,你还能再去吻路将宁一口吗——”她说着说着突然站起,双手蓦然重重地拍向桌面,教室里此起彼伏的吵闹声在那一刻像是被截断,没有分毫声音。
教室里鸦雀无声,静得让人心底发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