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围猎场便在皇宫附近,打西门出去,片刻即抵。
萧沛得意忘形了。他顾自牵出那匹宝贝黑风,目光珍重爱惜,连耳边的唠叨劝声也浑然不闻。
摸了半晌,潇洒纵身跃上马背。
在禄安满面通红的喊声中,甩了缰绳,大喝远去,绕场跑了一圈,回到原地站定,笑问:“你再说,朕骑不骑得?”
禄安咧了咧嘴角,一副苦瓜脸。
太阳晒得他头顶冒烟,却尚且还没烧坏脑子,仍将晏梅故的叮嘱记得牢。
于是毕恭毕敬回话:“陛下自然骑得,只是……千岁他不让您骑这匹马。”说罢拽来一匹温顺驯服的良马,试探问:“陛下骑这匹吧?”
萧沛本还不当回事,忽而听到了晏梅故不许他,得意的脸色陡然垮了。
底气不足,却还在狡辩:“他是你主子,还是朕是你主子?”
禄安默默选了前者,心知这位万岁爷又开始胡搅蛮缠了,心急起来:“千岁知道了,非把奴婢打死不可!”
“他要打你,朕给你挡着!”萧沛长笑起来,眉眼舒展,显得很有些活人气息了,信誓旦旦:“你家千岁难道还敢打朕不成?”
这话教人将信将疑,因而禄安只静静端详起萧沛。
常年笼罩在暗处的肌肤,苍白无血色,如今在烈日的烘烤下,刹那泛起了神采奕奕的光泽,天子年轻的容颜,潇洒恣意,纵情欢快,与幼时那上了马背欢笑、下了马背邀功的萧沛,如出一辙。
渐渐,禄安看傻了,眼眶隐约浮出湿润。
萧沛眸光一闪,立时便打量出他心软来,忙拉扯救兵:“包子脸,你说呢?”
在旁随侍的小太监,长了张包子似的圆脸,小眼睛,塌鼻梁,笑起来却很可爱。
本打算一声不吭,却突然被点名,抬头便见到萧沛求援的目光,似乎示意他来说句好话。
赶紧附和:“好哥哥,陛下作担保了,你还怕什么?”
禄安仍在犹豫。
“况且,咱让陛下好好痛快一回,松松筋骨,延年益寿,不是被打死也值了吗?”包子脸平时不声不响,竟然说出这么句惊人的话来。
禄安心神颤动,终于回过神儿来,强压下心头那股酸楚,认同点头:“那就去半个时辰。”
再多些时候,晏梅故便要回宫了。
萧沛听罢笑了,直夸他是好奴婢,忠心事主。而后命令他二人上马,三人一同去围猎场中,打几只野兔。
黑风是匹暴烈的战马,是先帝从战场上牵回来的,极难制服。早在承启朝,便有此类战马威名赫赫,因而先帝甚是喜爱,视若珍宝。
自从不再亲征,这马落到了萧沛手中。许是认主,他倒能驾驭得得心应手。
只是再后来,萧沛生过几场重病,心力衰竭,再懒得骑马,更没心力驯马了。
“好黑风,在宫中让你受委屈了,朕今日领你好好撒欢!”萧沛激动得浑身打颤,猛喝一声,甩了缰绳便率先冲进林中。
好天,好马,好风光。真是难得。
劲风掠过耳侧,萧沛生出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在心中反复回荡:若是这般死在马背上,是不是黄泉路上,做鬼也快活了?而若是到了阴曹地府,还整日囚禁在四方宫墙中,堪比在油锅滚烫中煎熬,永世不得超生。
这辈子,乃至死后,总要自己做回主吧?
萧沛心乱如麻,一时分了神。再回神时,忽闻黑风长嘶怒吼,马蹄扬起,发了疯似的狂奔飞窜,毫无章法。
他心下惊骇,紧攥住缰绳,再也坐不稳马背,三番两次险些跌落,又竭力稳住身形,拼力制服黑风。
这会儿,还有功夫在心中盘算:若摔下去真死了还好说,若摔成个残废怎么办?
方才还一心做鬼也风流的大堇万岁,大难临头又胆怵了。
“黑风,你疯了?!”萧沛欲哭无泪,“朕带你回战场还不行吗?”
昔日战马,此时已辨不清道路,没头没脑在林中乱窜,癫狂病态非比寻常。这狂态陡然而生,不似受惊,很是蹊跷。
禄安和包子脸早就远远落在身后了。
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萧沛头皮发麻,浑身彻骨冰冷,精神崩溃只在一瞬之间,束手无策只能怒吼:“你这畜生,再发疯朕把你宰了!”
这一嗓子,黑风好似通了人性,逐渐缓慢下来。
还以为它幡然醒悟,悬崖勒马,迷途知返了。
萧沛劫后余生,心脏还扑腾个没完,才要轻声去安慰,怕黑风真以为自己要宰他。
可话还没出口。黑风,疯得更厉害了。
几乎是刹那间,萧沛眼前凌乱,身子一轻,竟然被凌空甩飞出去。
他头脑还发昏,思绪却已然开始翻涌。
悬空时刻,回顾潦潦半生岁月,再没遗憾了。
忽而,心头猛刺了一下。
萧沛眼前浮现出那双泪花晶莹的长眸,泫然欲泣,眷恋难舍,正含怨质问自己为什么丢下他。
他若真死了,晏梅故可怎么好?
他定然活不下去的。
瞬时的念头一闪而过,萧沛顾不上这些了,一身不怎么健壮的骨头,重重砸在地上。林场中沙石遍布,他整个人搓出去足有数尺远,最终猛撞在腰粗的大树上。
痛楚绝顶而来,萧沛安详闭上眼,还洒了滴泪。
这回真要死了。
忽闻一声倒吸冷气:“嘶……”
这是谁的声音?
萧沛心脏突突撞了两下,心悸般醒来,恍然回神,眼前还星光点点。他竟然还活着,而周身软绵绵的,四肢百骸绵延开一阵剧烈的痛麻。
他似乎窝在一个紧紧的怀抱中。
晏梅故脊背被磨得快要冒火了,火辣辣得疼,眼泪不由自主从眼角滴下来,浑身动弹不得了。
他疼得流泪,气得流泪,意识还不清晰,便率先紧紧掐住了萧沛脆弱的脖子。萧沛没被摔死,他倒是现在就想把他掐死了。
晏梅故咬牙怒道:“萧溯川,你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