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要跟妈妈吃饭,阮牧年在衣柜前站了快一小时,琢磨着出装。
最后没一套满意,还是穿上了桑群的那件浅蓝T恤,显得阳光一点。
领子要整齐,衣角不能皱起,裤绳绑好,鞋带不能有翻折,蝴蝶结要正对鞋头。
早上特地洗了个头,很小心地吹了,还是没有桑群吹得好。阮牧年用梳子沾水固定了老半天,形状勉强能看。
吃饭的地方是商业街附近的某家餐厅,妈妈订的包间在大厦二楼。
那里离学校不算近,阮牧年得坐公交车过去。
到了楼下,对着临街的橱窗玻璃又整理了一下,他才深吸一口气,踏进门去。
正对门的就是楼梯口,妈妈就站在那里。
阮牧年笑了笑,保持着阳光的人设:“好久不见,妈妈。怎么不坐在上面等啊?”
妈妈是个利落的女人,齐肩短发,常年西装不离身。或许是考虑到这场聚会不用太严肃,所以把黑西装换成了白西装。
她扶了下眼镜,点头算是回应招呼:“刚去车里拿东西,正好碰上了。走吧。”
阮牧年的笑容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跟上她的步伐。
这家餐厅档次不低,楼梯也不绕,台阶很宽,足够两个人并肩行走。
阮牧年跟妈妈保持着过分礼貌的距离往上走。
沉默地走了一会儿,似乎妈妈也察觉到气氛有些僵硬,于是更僵硬地开口:“你……怎么来的?”
阮牧年连忙回答:“坐公交。”
妈妈点点头,话题又沉了下去。
阮牧年在心里叹了口气,这样可不行啊。他只好主动问起:“妈妈刚从公司过来嘛,国庆放假也不多休息休息吗?”
妈妈倒是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还好,只是一个临时会议。”
阮牧年笑了笑:“我猜的哈哈。既然放假,就不要盲目加班了。”
妈妈只有在工作的时候才会戴眼镜,今天出来吃饭本应摘掉,却到现在还戴着。比起度数加深,阮牧年更倾向于她还没来得及摘。
不出所料,猜对了。
舒心话使人心暖,也能恰到好处地拉近距离。妈妈微微笑了一下:“嗯,只是一些临时的事务不好推脱。”
正说着,包间也走到了,阮牧年先她半步推开门,让妈妈先进去。
见门开了,餐桌边坐着的人站起来,向他打了个招呼。
“小田,回来啦?哎牧年也在啊,你好你好。”
阮牧年带上门,笑容满面地回话:“叔叔你好啊,先前总听妈妈提起您,今天终于见到真人了。”
“哎,”徐叔叔是个面相儒雅随和的男人,没有像妈妈那样穿西装,但衬衫也很考究,“早就听说你是个又懂事又优秀的孩子,果不其然,长得也好看,来来,坐。”
“您过奖啦,长得再好看也是遗传妈妈的基因呀。”阮牧年在桌边坐下。
妈妈抿着唇笑,坐在他对面说:“嘴甜。看看吃什么吧。”
徐叔叔把菜单拿过来:“对对,看下想吃什么?”
“诶不用不用,”阮牧年连忙推脱,“你们点吧,我第一次来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吃……”
“没事,我们也没来几次,”徐叔叔坚持把菜单塞到他手里,“不知道你口味怎么样,点两道自己喜欢的吧。”
阮牧年笑叹:“好吧好吧。”
点了菜,服务员送上几碟小菜,给每位的餐具消了毒。
服务很周到,阮牧年猜测这家餐厅是走低调风的,吃一顿恐怕价格不菲。
原来妈妈的经济情况已经变得这么好了。
“这顿饭就当见个面,大家随便聊聊,”徐叔叔说,“牧年,你也别有压力,放开点吃哈。”
妈妈点头:“放轻松。上次听你说国庆前也很忙,学校生活累吗?”
“还好还好,主要是一些班级事务,当班委嘛……”
徐叔叔:“牧年还担任班委啊,什么职务?”
“物理课代表。之前一直当班长太辛苦了,这学期放自己一马。”
妈妈颔首:“听你们老师说,你物理确实很不错。是打算参加竞赛吗?”
阮牧年的笑容淡了一点:“没有没有,就是比较感兴趣所以成绩好一点,后面肯定还是要高考的……”
围绕着阮牧年的校园生活,两个大人礼貌地探究了一番,谈话到此还算融洽。
没多久,服务员就上了菜。菜品很丰盛,令人食指大动。
虽说从早上就没吃饭,但阮牧年还是克制着自己,尽量矜持进食。
吃饭期间,徐叔叔主动分享了他和妈妈的一些有趣经历。原来他们是同事,只是在不同部门工作,彼此认识了许多年。
提及那些事的时候,妈妈的目光变得温柔,中途甚至还出手拍了一下徐叔叔,让他别说了。
是他没见过的妈妈。
脸好僵,可他必须笑下去,不能毁了所有人的心情。
菜吃得差不多了,妈妈放下筷子,拿过纸巾擦了擦嘴:“牧年。”
阮牧年举筷的手指轻轻颤了一下:“嗯?”
“其实这次见面,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咬肌似乎麻了,发展果然不出他所料,可人都坐在这里了,再抗拒也只能听下去。
妈妈说:“你想不想回来跟妈妈一起住?”
二楼的包间有一扇窗,正对着大街,外面的阳光刺眼明亮。
原本还算和谐的氛围经此一句,瞬间陷入了沉寂。
阮牧年提了提唇角:“怎么突然……”
徐叔叔解释道:“听说你住在学校,但不是快高考了嘛,学校再方便也不如家里舒服,所以你妈妈想……”
阮牧年看着妈妈:“为什么?”
徐叔叔尴尬地止住话头。
妈妈说:“老徐说的没错,你已经高二了,需要更舒心的环境生活学习……”
放在膝头的手悄然攥紧,阮牧年抿了抿唇:“不用啦,我在学校也挺好的。”
妈妈却说:“我努力工作了这么多年,已经有很好的条件可以照顾你,你不用担心我会忙于工作……”
“我说不用了,”阮牧年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下去,放下筷子的手不小心碰到碗,碗盘发出清脆的声响,“妈妈。”
妈妈皱了皱眉,似乎没有想到他会拒绝。
阮牧年低了低头,仓促掩饰了一下自己的目光,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我……我是说,贸然打扰你们两位不太方便……”
徐叔叔连忙摆手:“这个你不用担心,如果你觉得不舒服的话,那我……”
妈妈拍了他一下,打断道:“我和老徐会结婚,也会一起生活。妈妈希望你可以一起住进来,毕竟……”
“毕竟我是你的孩子,”阮牧年道,“应该跟妈妈一起住,对吗?”
妈妈张了张口,嗯了一声。是这个意思没错,但怎么由阮牧年说出来感觉怪怪的。
裤腿的布料已经皱起来了,阮牧年深吸一口气,却吐不出来:“作为您的孩子,住进你们家……是这个意思吗?”
妈妈皱眉:“你如果不满……”
“不是我不满,”阮牧年抬头,说,“是您不满意我的回答,不是吗?其实也没想跟我商量吧,只是来通知我一下。”
徐叔叔:“你妈妈不是那个意思……”
“我是没有这个意思,”妈妈的声音变得冷冽,“但我的态度确实很强硬。牧年,我本来不想说更深层的原因……”
阮牧年唇角一撇:“您说。”
“我打电话问过你们学校,”妈妈说,“你根本没有住宿,也不在舅妈家住,那你平时住在哪里?”
果然是舅妈。
当初告诉她自己要住宿,就觉得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后面果然找他妈妈透底了。
“我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房,”阮牧年说,“别担心,您给的生活费我还没用完呢。”
“你既然不愿意住在舅妈家,”妈妈说,“那就跟妈妈一块住,一个人在外面多不安全……”
“不是一个人,”阮牧年打断她,目光很坚定,“我和桑群一起住。”
徐叔叔愣了一下:“……谁?”
妈妈也怔了怔:“桑群……那个桑群?你和他还有联系?”
“是的,我们过得很好,”阮牧年松了松挺直的腰杆,说,“抱歉,妈妈。”
餐桌又一次陷入沉默,徐叔叔不知道该说什么,阮牧年表态很明确,不会动摇,而妈妈眯着眼看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老徐,”半晌,妈妈才开口,“你先出去一下吧。”
“哎行,”徐叔叔连忙站起来,“你们好好聊,我去上个厕所。”
门关上后,妈妈放弃了表面上的礼貌,话锋变得凌厉:“那个桑群……他家不是破产了吗?你们是一起合租?还是……牧年,你说实话,你有没有帮他交租金?”
阮牧年轻笑一声:“舅妈是这样告诉您的吗?”
妈妈皱眉:“跟你舅妈没关系,你初中的时候……”
“我初中的时候,”阮牧年帮她说了出来,“为了让桑群也考上那所初中,帮他作过弊,您想说这个,是吗?”
妈妈抿了抿唇,没有否认。
“我还把所有零花钱、压岁钱,全都给了他,”阮牧年闭了一下眼,“所以这次可能也是,您怕我会被他骗得分文不剩……是吗?”
“我没有说他不好,但你是个心软孩子……”
“您真的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阮牧年抬眼盯着她,眼里情绪翻涌又强行按下,“您真的知道,阮牧年是什么样的人吗?”
妈妈没说话。
怎么回事呢阮牧年,明明客套着敷衍过去,这顿饭就差不多了,你不是很会察言观色吗,怎么把场面搞成这样?
可有一股难以形容的闷气在胸口盘旋,或许它们早就存在了,在十几年前,在父母刚离婚的时候,亦或者在第一次目睹他们争吵过程的时候。
而他没有办法把这股气宣泄出来,五年、十年,直到现在。
他以为自己早已心灰意冷,他以为跟桑群哭过那一场,过往扑空的期待与委屈就能跟他失落的童年一起烟消云散,一笔勾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