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的风声到底传到了后宫。这日德嫔拖着病体来永和宫看胤禛,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三次。伊尔哈索性挑明了说:"妹妹放心,永和宫的门槛不会突然高三分。"说着把胤禛塞进她怀里,"倒是你,脸色还这么差,太医开的归脾汤可按时喝了?"
夜深人静时,伊尔哈独自在灯下翻看彤史。孝昭皇后在世时的记录墨迹犹新,而最新一页上,康熙已有半月未翻任何人的牌子。她合上册子,吹熄了灯。月光透过窗纱,照在妆台上那串凤纹璎珞上——那是当年孝昭皇后赏的,如今静静地躺在匣底,再不见天日。
……
外头立后的风声传得沸沸扬扬,康熙却恍若未闻,反倒开始频频翻起庶妃的牌子。那些往日里连宫宴都坐末席的低位嫔妃,如今竟也得了圣驾临幸的殊荣。
腊月初八那日,雪下得正紧,太医院突然递了喜报——住在景阳宫后殿的戴佳庶妃诊出了喜脉。消息传来时,伊尔哈正在给昭宁试戴新打的赤金项圈,闻言手上动作一顿,项圈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
"按例赏吧。"伊尔哈示意琉璃去开库房,自己则继续给女儿调整项圈的大小。铜镜里映出她平静的眉眼——这位戴佳氏她见过两次,是个温顺安静的姑娘,父亲只是个五品郎中。
康熙的赏赐倒是来得快,可不过是最寻常的绸缎药材,连个像样的头面都没有。更耐人寻味的是,圣旨上只说了"好生将养",对位分之事只字未提。景阳宫的管事太监在永和宫外转悠了半天,到底没敢进来讨主意。
"娘娘,这贺礼..."琉璃捧着装好的锦盒迟疑道。里头除了一对寻常的金镯,还有伊尔哈添的两匹松江棉布——最适合给新生儿做小衣裳。
"你亲自送去。"伊尔哈把昭宁抱到膝上,握着孩子的小手往礼单上按了个朱砂印,"就说本宫说的,让她安心养胎。"她没说的是,瞧皇上这态度,这孩子生下来怕是要抱给别人养。
雪越下越大,琉璃回来时肩上落了一层白。说是戴佳氏跪着接的赏,瘦弱的身子裹在半旧的藕荷色棉袍里,接赏时手都在抖。景阳宫地龙烧得不旺,窗纸上还有破洞漏风。
伊尔哈听罢,又让添了筐银丝炭送去。转头看见昭宁正和胤禛玩雪,两个孩子裹得像小球似的,不由叹了口气——同样是龙种,有的孩子金尊玉贵,有的却连生母的名分都难保。
而且她隐约记得前世历史上,戴佳氏所出的七阿哥胤祐,似乎是天生足疾。思及此,她立即唤来孙太医,特意嘱咐道:"戴佳庶妃这一胎,你们太医院须得格外上心,尤其是..."她顿了顿,指尖在案几上轻叩,"尤其是胎儿四肢发育的情况,每月都要仔细诊察。"
孙太医领命而去后,伊尔哈又让琉璃从库房找出一匣子上等阿胶,连着几包安胎药材,亲自盯着人包好。她执笔在礼单上添了句"望勤做按摩",墨迹未干就吩咐道:"把这些送到景阳宫,就说...就说冬日天寒,孕妇最易气血不畅。"
转眼到了年关,各宫都在准备过年事宜。伊尔哈特意在请安时留意戴佳氏的肚子——已经显怀的孕肚将素色宫装撑得紧绷,可那张清秀的脸上却不见多少喜色。趁着众人不注意,伊尔哈悄悄塞给她一个绣着五毒纹的香囊:"挂在床头,能安神。"
……
宜嫔生产那日,翊坤宫里外都透着喜气。她熬了整整一夜,终于在晨光熹微时诞下五阿哥。当康熙亲自前来,看着襁褓中健康红润的婴孩,当场赐名"胤祺"时,宜嫔苍白的脸上顿时浮现出欣慰的笑容。
"臣妾谢皇上恩典..."她虚弱地支起身子想要行礼,话音未落却听见康熙对身旁的嬷嬷吩咐:"把五阿哥抱去慈宁宫,给太后养着。"
殿内瞬间寂静。
宜嫔躺在锦被间,脸色苍白如纸,额角的碎发还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听到康熙要将胤祺送去慈宁宫的消息时,她搭在锦被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指甲几乎要陷进绣着石榴多子的缎面里。
"臣妾...谢皇上恩典。"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却字字清晰。唇角甚至扬起一抹得体的微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单薄。
产房里的血腥气还未散去,宜嫔已经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她亲手给胤祺系上早就准备好的金锁片,指尖在孩子脸颊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收回。"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吧。"她对乳母说这话时,眼睛一直望着窗外那株开得正盛的海棠。
等乳母抱着孩子退出殿外,宜嫔才像被抽了骨头似的软倒在枕上。她侧过头,将脸埋进被褥里,只有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情绪。再抬头时,面上已经恢复平静,甚至还能吩咐宫女:"去把我那对翡翠镯子找出来,给太后娘娘送去,就说...给五阿哥添福。"
伊尔哈站在屏风旁,看着宜嫔这般作态,心里像堵了团棉花。康熙宠爱宜妃也是真的宠爱,毕竟她漂亮情商还高,可薄情也当真是薄情,孩子刚出生就要抱走。
那翡翠镯子是宜嫔的嫁妆,平日里碰都不让人碰,如今却要拿去给抱走自己孩子的人"添福"。
"妹妹若是难过..."伊尔哈刚开口,就被宜嫔打断。
"姐姐说笑了。"宜嫔撑着身子坐直,甚至还理了理鬓发,"能养在太后跟前,是胤祺的福气。"她说着伸手去够茶盏,可指尖抖得厉害,盏盖碰着盏身,发出细碎的声响。
殿外传来孩子的啼哭声,渐渐远去。宜嫔突然挺直了背脊,像是要把最后那点声响也听得真切些。
……
幸好太后并非真要拆散这对母子。每次宜嫔去慈宁宫请安,老人家总是笑呵呵地招手:"快来看看小五,今儿又胖了些。"说罢便让嬷嬷把襁褓中的胤祺递到宜嫔怀里。
宜嫔起初还拘谨,只敢虚虚地抱着。太后见她这般,索性把暖阁里伺候的人都打发出去:"你们娘俩说说话。"殿门一关,宜嫔的眼泪就止不住了,滚珠似的落在胤祺的小脸上。孩子被滴醒了也不哭,反倒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够额娘耳边的流苏。
后来宜嫔渐渐放开了胆子。她发现太后总是"恰好"在她来时犯困,或是"突然"想起要去佛堂诵经,留她独自在暖阁照看胤祺。有次她甚至撞见太后躲在屏风后偷看,见她发现了,老人家还顽皮地眨眨眼:"哀家是怕你偷偷把孩子抱走。"
天气好的时候,太后会特意让宫人把摇床搬到廊下。宜嫔坐在一旁绣着小衣裳,时不时抬头看一眼酣睡的胤祺。阳光透过葡萄架的缝隙,在孩子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总要伸手去挡,生怕晃了孩子的眼。
"你呀,"太后有回瞧见了,笑着摇头,"比哀家这个老太婆还操心。"说着却让人取来顶轻纱小帐,专门给胤祺遮阳用。
最让宜嫔意外的是,太后竟默许她把胤祺的乳母换成自己从娘家带来的。如今每日清晨,翊坤宫的宫女都会掐着时辰往慈宁宫送新鲜羊乳——那是宜嫔娘家特意从关外送来的,就为让胤祺吃得惯。
这日宜嫔照例来请安,刚走到廊下就听见里头胤祺在哭。她急得连礼数都忘了,拎着裙子就跑进去,却见太后正笨拙地抱着孩子哼小调,龙袍袖口上还沾着奶渍。
"快接着,"太后如见救星般把孩子塞过来,"这小祖宗就认你。"宜嫔低头看着怀里的胤祺,孩子闻到熟悉的味道,立刻止了哭,小脸在她衣襟上蹭啊蹭的。
太后扶着腰站起身,故意大声叹气:"老了老了,连个孩子都哄不住。"边说边往外走,到门口又回头叮嘱:"今儿风大,就在暖阁里玩,别带出去了。"
宜嫔望着太后蹒跚的背影,突然觉得手里沉甸甸的——不只是胤祺的重量,还有老人家这份不动声色的体贴。她低头亲了亲孩子的发顶,心想等来年开春,定要给太后绣条最暖和的抹额。
……
今年的除夕夜宴筹备事宜,最终还是落在了伊尔哈肩上。她翻着内务府呈上的章程册子,目光在"嫔妃差遣"那页停了停——宜嫔和德嫔都怀着身子,自然不能劳累。
"惠嫔妹妹,"她将宴席单子推过去,"你管过膳房,这菜品安排就交给你了。"又抽出歌舞册子递给荣嫔:"你素来爱看戏,这差事正合适。"
惠嫔接过差事时眼睛发亮,荣嫔更是喜出望外。伊尔哈瞧在眼里,心想明年大封后宫时这两人多半要晋妃位,如今让她们练练手也好。至于挺着肚子的宜嫔和德嫔,她只让人送了新制的蜜饯果子去,附了张字条:"安心养胎"。
筹备期间,惠嫔果然显出本事。她拟的菜单不仅顾及各宫口味,连太皇太后的牙口都考虑周全。荣嫔却闹了笑话,请的杂耍班子差点在慈宁宫前放飞九十九只白鸽,幸亏被苏麻喇姑及时拦下。
夜宴那日,德嫔挺着肚子来赴宴,伊尔哈特意让人在她们席上加了软垫。德嫔的座位正对着殿门,冷风一吹就咳嗽,惠嫔瞧见了,不动声色地让人挪来架屏风挡风。这细致劲儿,看得伊尔哈暗暗点头——来年协理宫务的人选,心里已有数了。
宴席过半,康熙的目光在忙碌的惠嫔和荣嫔身上转了转,又扫过安坐的孕妇,最后落在伊尔哈身上。贵妃正偷闲剥着橘子,察觉到视线,冲皇帝眨了眨眼。当晚永和宫就多了匣子上等血燕——赏的是她知人善用,懂得体恤孕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