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冢歌是什么?”
缥缈灯火缓缓亮起,晋夏的轮廓也渐渐变得清晰可见。他被冉景姝的语气唤起神智,这才意识到冉景姝并不是他,她没有跪在长乐宫,也没有经历过他的那些往事。自己匆匆而至的怜悯她或许并不需要。
“没什么……”冉景姝微微摇头,她这才看到了晋夏手中的火折子,大梦惊醒时嗓音也有几分喑哑,“长嬴君这是做什么?”
“我见你这边的烛火燃尽了,便想着为你续上一支。”晋夏收起手中火折子耐心解释着,随后又补充了一句,“吓到你了吧,实在抱歉。”
“长嬴君好心为我燃烛我却那般语气,怎么说也该是我来道歉,长嬴君何错之有?”冉景姝掖着被角坐起身来,看着面前同样无眠的男子,只见他发丝如瀑垂下,一双明眸却满是疲态。
“长嬴君还没睡?”
“有些睡不着。”晋夏的神色透露些许倦怠,他忽而意识到女子卧榻他或许不该待太久,转身就要离开,“那,夫人好梦。”
看他转身,冉景姝却注意到了晋夏是赤足而来,方才的提防戒备似乎显得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为她添烛点灯……冉景姝似乎有些歉疚,听到晋夏掀开被褥的窸窣声,冉景姝寻了话头:“长嬴君,你睡了吗?”
“尚未。”
“谢谢你,方才为我添灯。”
“晋某举手之劳罢了,夫人不用放在心上。”
“不,我是要放在心上的。”
冉景姝温吞开口,她侧身而卧隔着屏风望着床榻之上的模糊身影,烛影摇曳影影绰绰看不清晰,心头却缓缓涌起暖意,冉景姝又开口补充道,“这世间为我添灯之人不多,母亲一个,青攸一个,而长嬴君是第三个。”
“母亲已逝,青攸是主母侍从,出嫁后我只当此生再无人会为我添灯了。”
“真的很谢谢你,长嬴君。”
闻言晋夏也缓缓翻身,侧身望向屏风,那模糊的身形在屏风上落下倒影。女子方才所言让他心头微恸,她与他有着同样的心,甚至连受伤的模样都那般相似。
“夫人为何不睡呢?”晋夏带了兴趣开口询问。
“睡着倒也不算难,我从前寻过方士,睡前吃颗助眠的灵丹妙药即可。只是有太多事情想不明白,噩梦惊醒后便再难入眠。”冉景姝解释着。
“夫人想聊聊吗?”晋夏手指交叠搭在胸前。
“长嬴君想怎样聊?”冉景姝也平躺着,手指点着骨节耐心询问。
“不若这样,一个秘密换一个秘密。夫人一个,我一个。”晋夏突发奇想地提议。
“不许编造,不许欺骗,可以请求解释。”听完晋夏的话冉景姝开口补充道,“长嬴君以为如何?”
“那,我先开始。”晋夏率先开口,“其实我与王姬之间的关系算不上亲密。”
“嗯……其实比起读书我更想习武。”冉景姝思索片刻脱口而出。
“其实出使赵国一事,我只是幌子而已。”晋夏很快开口。
“其实母亲对我满腔怨恨。”冉景姝开口。
屏风那边止住了声音,半晌后,才听得晋夏开口,“为什么?”
“很遗憾,长嬴君,我想为你解释。但个中缘由我也不晓得。”冉景姝竭力放缓语气道。
心倏然被针扎般痛意上涌,晋夏不由得长长呼出一口气,他心口泛酸。某个瞬间他似乎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摇尾乞怜的,恹恹不乐的。
不要这样,晋夏很想开口,不要试图在完全不在意你的人身上寻找爱,这样除了受伤外定然别无所获。
再开口时只听晋夏淡淡开口道:“传闻我十二岁时怒而杀人一事,是真的。”
“为什么?”冉景姝眉头轻蹙。
“因为带我十余年的乳娘在那日被人勒死在房中,死状可怖,让人不忍直视。”晋夏开口,“那时年纪尚小,不懂何为忍而后动。”
冉景姝听他用这这幅毫不在意的语气将他曾经的痛处这样揭开,只为宽慰她那无法解释的秘密,心头一紧忽而很想流泪。此念一出豆大的泪珠就顺着眼角滑向枕侧,她撇了撇嘴角死死咬住下唇,良久后才轻声细语道:“我就知道。”
哪有人会无缘无故变成疯子,喜怒不定也好,暴虐弑杀也好,总该有个原因才是。
晋夏听到了冉景姝竭力压下却依旧带着哽咽的声音,这声音听得他有些心口发麻,尚有一半浸在夜色阴影里的面容罕见地变得无措,他微蜷手指将自己拢进了薄被。
“平京太安静了。”冉景姝吸了口气续上了方才二人的话题,“十六岁前,我都和母亲住在平京。”
“赵国饭菜不好吃。”晋夏忽而开口,顿了顿又补充道,“不对,是相当难吃。”
闻言冉景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循声问道:“那长嬴君喜欢吃什么?”
“我自幼随乳母长大,无辣不欢。但赵国喜清淡,我真真是过了许多年苦日子。”晋夏手指掖了掖被角,又补充道,“夫人呢?夫人喜欢吃什么?”
“我啊,这我一时还真想不出来。”冉景姝思索片刻,“自幼都是母亲喜欢什么我便喜欢什么。”
烛火跃动着,轻微的噼啪声响起。微妙的片刻寂静后,冉景姝听到了晋夏的声音。
“那也无碍,夫人不妨用接下来的日子好好想想自己喜欢什么。晋府独立门户,上无姑婆下无子女,晋家此后也是夫人的家,夫人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晋夏温声开口道。
她的家?
冉景姝第一次从别人嘴里听到这种说辞,如此客套般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倒有几分真意。她知道自己不能悉数当真,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拉长话音,语气里带了些雀跃。
“长嬴君。”
“夫人怎么了?”
“你有喜欢的东西吗?笔墨纸砚?琴棋书画?文玩绿植?诸如此类。”
“夫人是想购置什么吗?府邸恰好新迁,一无所有略显空旷。夫人只管按自己的喜好添置即可。”
“长嬴君。”
“嗯?”
“你是怎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或者说,你是怎么坚持到如今的?”
明明那么多昏暗的日子,自己过得遍体鳞伤满身狼狈。有什么想要的或是什么信念才能支撑着自己能过下去呢?
“我只时刻谨记乳娘告诉过我的一句话:人之为人,虽不能选择来处,却能决定去处。”
“决定去处?”
“是。”
“那,长嬴君的去处是哪里呢?”
窗外忽有虫鸟嗡鸣传来,冉景姝目光被分去些许,正想问问他府中可有豢养幼鸟,只听晋夏的声音带了些坚定:“这里。”
“我明白了。”
二人此来彼往地聊了许久,直到东方缓缓泛起鱼肚白,几缕日光随着窗棂洒在冉景姝身上,她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居然在新婚之夜与自己的夫君聊了一整夜。自从有了记忆以来,她还从未与任何人说过这么多话。
冉景姝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温声开口道:“长嬴君。”
却并未听到他的回应,穿上鞋子跨过屏风,冉景姝才看到床上的景象,半盏茶前还与她聊得有来有往的人,此刻正侧身睡着,晋夏睡相很好,双手搭在胸前,呼吸轻浅。
得知了对方那么多事情后,此时再看晋夏,冉景姝完全没了昨日那提防戒备的心思,反而有些同病相怜之感。
伺候梳洗的侍女轻叩房门后推门而入,冉景姝见状连忙向那几个脸生的侍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低语让别吵醒晋夏。侍女们得了吩咐,瞥到床榻上睡着的人心下了然,将手中的衣物留下便退了出去。
冉景姝听教养嬷嬷说过,今日新妇要早起拜公婆,晋夏昨夜虽说告知她与王姬关系不好,但身为王姬之子,堂而皇之违反礼数怕也会让人说闲话。
经过昨日一遭,她不想再让旁人说晋夏的闲话。
冉景姝在侍女送来的衣物中取了件简单的衫裙穿上,这才得空仔细审视屋内的陈设,偌大的房间内简直是空空如也。只是床侧摆着一方梳妆台,突兀至极,像是近来才预备的。
冉景姝步履轻盈地走过去,跪坐于铜镜前打量着这梳妆台,通体为紫檀木所制,铜镜两侧有四五个木屉。修长干净的指节一一拂过,拉开后木屉中齐齐整整地摆放着玉制女子簪钗、发带、玉梳、配饰及银器。
不知为何,冉景姝忽而有些动容。这个家中偌大空荡,但他为她准备了一个角落。尽管只是政治联姻,他却为她费了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