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唇微抿掩下心中情绪,冉景姝抬手为自己挽了个简易的发髻,忽闻身后传来闷闷一声:“夫人连这样复杂的盘发也会吗?”
晋夏的声音带了些半梦半醒的朦胧沙哑,他一身中衣静坐床畔,手指搭在双膝之上,温和的目光视线不偏不倚地落在冉景姝身上。
冉景姝匆匆扭头,四目相对,不知为何此时再见他居然会有几分莫名其妙的亲近感,“这倒算不上多难。”
“夫人生得漂亮,怎样的装束都与你相称。”晋夏默许了冉景姝那分亲昵,接着她的话头继续道。
听闻此言冉景姝唇角微扬,心情似乎也在一瞬间变得愉悦。在木中寻了支没那么华丽的簪子戴上后,她转过身看着床榻一侧的晋夏,“长嬴君何时醒来的?”
“侍女进来时便醒了,我倒没想过自己居然真能睡着。”晋夏汲上鞋子,“夫人让噤声的话我也听到了,多谢夫人。”
“今日夫人有何安排?”
“不去拜访母亲父亲吗?”
“我知夫人重礼,但还是不去了。”晋夏的话点到为止,听上去像是有些难言之隐。但他又没有将这话悉数说清楚的意思,冉景姝尚且摸不清二人之间的距离,只好薄唇微抿一言不发。
那边的晋夏若无其事般择了件藏青色外衫,又取了件月白色长袍,犹豫片刻后自然而然地扭头对冉景姝开口。
“夫人。”
挽好鬓发冉景姝本欲净手洗漱,听他呼唤连忙回眸,冉景姝脸上方才沾水,她匆忙在一旁的帕子拭去面上水痕:“怎么了?”
“你觉得,哪一件比较好看?”
晋夏本欲问她喜好,但见到出水芙蓉般的冉景姝还是微有几分怔愣。如他所言,她生得本就漂亮,如此模样更是让晋夏挪不开眼。或是因为昨夜二人彻夜不眠的交谈,他总觉得此刻的她莫名亲昵。
明眸皓齿的少年人拎着两件外袍比对着,见此情景冉景姝却忽而心头一沉,她匆匆移开目光:“月白,蓝色称你。”
“好,那就选这件。”
晋夏在朝中任小宗伯,主理社稷宗庙祭祀礼制,新婚也只歇了不足一周,便匆匆归朝就任。
新婚之后便是季秋时节,冉景姝已然为房中添置不少东西,绿植按着自己喜好购置许多,只是养易活难,选来拣去最终也只活了那几株只能避开日光,生长于阴暗处的君子兰。较出嫁前冉景姝自由许多,她思索许久自己想去做什么,最终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武馆寻了个女师傅来教她习武。
女师傅姓官单名一个辰字,往日伐姜一战中做过先锋女将,为人不拘小节性格爽朗,与她相处时冉景姝总是不必顾忌太多。
由于冉景姝这宗伯夫人的特殊身份,她便只能将那女师傅邀回家中。冉景姝待其礼仪周全,官辰也对冉景姝颇为欣赏,哪怕冉景姝最开始连马步都扎不稳但她也从未苛责,时日一长待到年末,冉景姝甚至也能耍一套棍术。
白驹过隙急景凋年,眼见就要到了冬日。冉景姝与晋夏还是一床一塌轮流睡着,晋夏尚未将自己不能触人之疾告知冉景姝。最开始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后来却隐隐带了几分怕她知晓后疏远他的自贬之心。
眼看除夕将近,府中新迁,置办年货算得上是件难事。冉景姝一一统划过后交由管家曦娘购置,得了些许空闲后便静坐在亭子里闲观落雪。晶莹瑞雪落了满院,冷则冷矣,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晋夏从府门外身负雪意而归时就看到景姝捧着汤婆子坐在不远处的凉亭里。
府中新来的几个年纪稍小丫头在府院里捧着雪有来有往地玩闹,几人身上都落了一层雪,眼见有个俏皮的丫头时月捧着一捧清雪向着景姝小跑过去,却在半道险些摔倒。冉景姝被她吓着连忙伸手抓住她的手臂,却未恼火而是笑意盈盈叮嘱道:“慢着些,你正是长身体的年纪,骨头摔着了可是一辈子的事情。”
尽管前半生命途多舛,但他此刻亦有家可归。见了这一幕的晋夏的步子钉在原地,心像是被晴日晒后的新棉塞满了,心跳声似乎已经涌入耳中。
“长嬴君!”
冉景姝眸光一转就看到了他,自身后取出油纸伞撑开迈着大步向他奔来。晋夏还没来得及开口,冉景姝已然行至门前。伞柄稍稍偏移遮蔽头顶,将那落他满身的寒雪隔绝在外。
“下这么大雪,怎么不回家?”身着狐裘大氅的冉景姝撑着伞,半张脸似乎都要埋进衣服中,语气却依旧温和带了几分调笑意味,眸光流转灵动至极,“难不成,长嬴君也像那些孩子们还需要人耳提面命地叮咛啊。”
冉景姝笑得眉眼弯弯,故意以一副哄孩子的声音开口道:“长嬴君,下雪天不能在雪地里傻站着?这样吗?”
分明是带着调笑意味的话,此刻的晋夏觉得今日冉景姝的声音格外悦耳,如同清泉碰壁,令人心旷神怡。二人并肩走着,他接过油纸伞,亦步亦趋地走在冉景姝身侧,在新雪中留下一串齐头并进的脚印。
“夫人的叮咛,我记住了。”
冉景姝愣了愣,像是没想到她这句调笑般的话也得他认真对待,不由得觉得今日的长嬴君格外招人喜欢,脱口而出便是:“明日就是除夕了,听说今夜有烟火呢,长嬴君要一起看吗?”
晋夏听话地点点头,“想。”
“那便一起吧。”
是夜,雪落了厚厚一层,四周弥漫着冰冷刺骨的气息,冉景姝鼻尖冻得通红,依旧忍不住稍稍将视线瞥向一旁的晋夏。岂料一转头,便是四目相对。
不多时,便有粲然烟火于头顶盛放,绚丽盛大,宣告着这一年就此终止。
冉景姝匆忙转头,心口忽而有些酥酥麻麻的痒意,如同蚂蚁噬咬,她抬起手狠狠按在左心口,这才发现自己此刻的心跳已然近乎失控。
“夫人,新岁安康。”晋夏的声音带了些雀跃,转过半边身子,从怀里掏出一方红色锦囊递给冉景姝。
冉景姝从未收过压岁钱,她看着那白净指节握着的红色锦囊,愣了愣神:“这是给我的吗?压岁钱?”
“是。”晋夏心口一紧,话音也有些抑扬顿挫,他从未收过压岁钱,也不知该如何给压岁钱。只想着红色锦囊喜庆,便送了她满满一袋碎银,看着冉景姝有些不自然的神色,他有些不安地想到,或许压岁钱是该用其他东西封装起来吗?他难道送得不对吗?
“这还是我第一次收到压岁钱。”冉景姝小心翼翼地双手接过那红色锦囊,如视珍宝般将其捧在手心。
“谢谢你,长嬴君!”
“夫人开心就好。”晋夏的心稍沉了些,被她的兴奋感染也笑了起来。
“这么说来,我也有东西要给你看。”冉景姝将压岁钱收入怀中,眉眼之间带了些俏皮开口道,“长嬴君不妨先闭上眼睛。”
双眸轻阖,晋夏耳中传来远处烟火声和面前人踩着雪离开的细碎声响。
不过片刻后,就听到冉景姝的声音再次响起,“好了,睁眼吧。”
睁开双眼,只见冉景姝怀中抱了只狸猫,那猫乖顺地窝在她怀中。
“长嬴君,生辰安康!岁岁欢愉常安乐。”
她记得他的生辰,从未被人在意的生辰。
“这狸猫是午后我去买……午后我出去偶然遇到的,孤苦无依自己团在角落里,险些要冻死呢,还好时月眼亮看到了它。”冉景姝的手指在狸猫头顶轻轻揉了揉,随即抬眸看向晋夏,“这小狸猫可不是你的生辰礼,你跟我来。”
“夫人……还为我准备了礼物吗?”晋夏的喉间哽咽,细碎的声音被胸腔不住涌出的暖流裹挟着,让他无法开口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那道虔诚的目光再也无法从冉景姝的身上移开。
“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跟我来吧。”
晋夏亦步亦趋地跟在冉景姝身后,狸猫被她交给时月,她带着他进了书房。
一方修长木匣被她从书房角落取出,冉景姝双手奉上,明眸里带了分若有似无的期待“长嬴君,打开看看?”
那是一幅画,看得出来作画之人颇为用心。精雕细琢的笔触徐徐勾勒画中人泰然自若的神态,游船夜宴,画中人眉目清俊,酒樽握于手中,而那分明是他的模样。
“这是夫人画的吗?”晋夏的视线落在冉景姝身上。
“是,我想了很久要送你什么,但却觉得你大抵是什么都不缺的。思来想去我突然想到与你初见那时的场景,总觉缘分着实奇妙至极,便以此为契,聊画抒怀。”一番话讲得冉景姝耳尖都有些微微发红。
“我很喜欢,”晋夏抿唇笑了,“夫人,谢谢你。”
于是那夜,分明该睡榻的冉景姝又一次睡在了床上。晋夏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寡廉鲜耻的一面,一推开门便径直坐在榻上抱着被子开口道:“夫人今后都睡床,好不好?”
“可是你我说过……”冉景姝试图跟他讲道理。
“夫人,晋府不止这一个房间的。如果此榻我睡倦了,便去另寻一间房睡,好不好?”
“可是……”冉景姝还想再说些什么,被他这张嘴一句好不好,闭口一句好不好挠得心头微动。
躺在床上掩好被角时,冉景姝突然意识到,方才那些接连不断的“好不好”难不成是晋夏在向她……撒娇吗?
想到这里冉景姝倏然红了脸颊,连忙以被掩面。
窗外雪又窸窸窣窣下了起来,整整一晚片刻未停。
节后晋夏复工,春官掌礼制大小事宜,回到家中已是夜幕四沉也是常有的事情。从前晋夏便直接了当回家便休息,自从成亲后冉景姝每日无论多晚都会等着他,为他留一盏灯,和他同用晚饭。
那日是个晴朗的冬日,除夕过了不久。晋夏拎着专程从城北买的苏记桂花糕准备带回去给冉景姝,就见自家仆从一路狼狈地向他而来。
彦枫在晋夏几步之遥处定住步子,眉眼之中带了些忧惧,吞了吞口水才缓缓开口道:“公……公子,您快回去看看吧,夫人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