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住缰绳的骨节已冻得僵硬,极致的冷带来阵阵刺痛,鬃毛上的雪变成了冰渣,马儿喘着粗气,似乎懂了主人的心急如焚,沾着灰尘的暗雪扬起半丈高。
宵禁是区分日与夜最好的东西。
随着宵禁的结束,暗沉的夜被撕开,天将明未明,店铺炊烟起,融化了周围的雪,露出了黑色的板瓦,门口的铁甑冒出热气,店家不停往里添着东西,有人打马经过,卷起长风。
小二回头欲骂,见是京城达官贵人,遂偷摸地啐了一口,目光鄙夷地追随而去。
——
狗脊岭位于东市繁华地带,从远处看,像被抽了脊骨的丧家之犬,故得名狗脊岭。
狗脊岭上长满了枸杞,隆冬时节,枸杞树枝已经枯黄,而红色的枸杞还在,像一滴滴血挂在干涸的骨头上,触目惊心。
这是京城的杀人场。
狗脊岭下,埋了无数头颅,所有斩首于狗脊岭的罪犯,均不得收尸。野狗分食、乌鸦食腐,这是他们的最终归宿。
当年,李卿暮翻山越岭的回来,连他的尸骸都未见到。
回忆戛然而止,李卿暮目光冷冽地划过狗脊岭,一路朝着宫门而去。
狗脊岭南端,有一告示牌,短檐上积压了厚厚的雪,檐下悬挂着笔直的冰条。
告示牌上贴着几张泛黄的纸,罗列着赋税征收通知、宵禁时间调整等,冷风一吹,那纸晃荡几下,颤颤巍巍地坠在地上。
最显眼的,还是最后两张画了红叉的告示。
红叉之下,是几笔简洁线条构成的脸。
脸部轮廓鲜明,面容清瘦,双目有神,看起来倒是精明干练的模样。
旁边还有几列小字,已被雪水打湿:
姓名:楚越,无字
年龄:二十许
籍贯:河北道沧州
外貌特征:身高七尺有余,形销骨立,刀裁眉,瑞凤眼,英挺鼻,薄唇无须,右颈粉红圆形胎记。
犯罪事由:中饱私囊,贪污边关将士粮饷,以次充好,致我军惨败,二十万军士惨死,北境十三城沦陷。
处置:康宣十五年冬月十八日午时,于狗脊岭斩首示众,五品上目礼。
李卿暮与红叉下的眼睛匆匆对视,大雪染湿画像,冷风一吹,孤零零地飘在地上,劣质的朱砂笔墨被晕染,犹如画中人眸中带血泪。
上朝时间已到,朱雀宫门一开,骏马飞驰而过,耳边风声呼啸,心跳如擂鼓,马蹄踏碎一地银光,李卿暮的手指轻轻颤抖,既是因为寒冷,更是因为激动。
上一世,就是在这里,他曾和楚越斩首的圣旨擦肩而过。
穿过朱雀大街,李卿暮勒马停在承天门前,面前的城墙高耸,琉璃瓦折射出雪光,两侧的羽林军如同雕塑,手持长戟,威武慑人。
一个肩甲上嵌着虎头、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将领缓步走来,目光如电,审视着城墙下的人。
“城内严禁策马,城下何人!?”声音浑厚,带着常年在长安城淬炼出的威严。
“本……”李卿暮顿了顿,“我是李卿暮。”
差点忘了,他现在还不是权倾朝野的恭亲王,只是一个宫中女官生的贱种。
他眼皮向上抬了抬,从马上下来。
将领嘴唇动动,李姓是皇姓,这个名字在他舌尖滚了两番,始终没想起来。
副将上前,贴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将领恍然大悟。
“原来是我朝六皇子啊!”将领勉强抬了抬手。
“卑职并未接到传唤六皇子的圣谕啊!”
将领说完转身欲走,副将犹犹豫豫地看了眼李卿暮,“这,他虽然不得宠,但好歹也是个皇子,这样,不太好吧?”
“无圣旨召唤,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宫。皇子,也一样。”将领不再言语,继续巡逻。
副将多看了几眼,也转身离去。
李卿暮看着面前朱红色的宫门,眼神冷漠而坚定。
他靴子里满是冰凉的雪水,双脚已经麻木,冰冷的空气顺着鼻腔滑进肺里,他抬头看向面前这座天堑。
有宫人牵走他的马,满地白雪中,只剩下他一个。
大雪又开始纷纷扬扬地下,雪花打湿睫毛,随即变成水珠,李卿暮始终不动,雪中勾勒出一个白色的身形。
突然,面前的宫门嘎吱一响,巍峨的大门向里推开,李卿暮迫不及待地冲了进去。
却在进门之后戛然而止。
他看到了皇帝身边的内监,王公公。
王公公生得九窍玲珑心,从不踩高捧低,长了一副上好的皮肉,低眉顺眼时颇有些阴郁气质,让人无端地有些怕。
见到李卿暮也乖乖行礼,“参见殿下。”
李卿暮没听到,嗓音干涩,“你手里,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