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脊岭。
闹市早已聚满了人,这里日常时人就多,现下更是人头攒动。
上午有人在布置刑场,刽子手扫了木桩上的肉沫,又往钢刀上喷了一口酒,就着冬日微末的太阳擦拭着,一排威武的官兵围着刑场。
下面人们议论纷纷。
“这次斩的,好像是个秀才,是吧?”
“不清楚,家里好像也是做官的。”
“不是,是个举人,好像。”
“你们没看告示吗?他叫楚越,贪污了边关将士粮饷,导致我军大败,连丢十几城啊!”
“原来就是他啊!呸,活该!”
“就是。哎,今天说五品以上的高官,都要来看呢,不知道会不会来。”
“我要是被哪个官爷看上了多好……”
“应该不会吧,以前也没见来……”
正说着,外面有官兵驱赶百姓,有人侧头看去,只看到一座高高在上的轿辇。
里面坐的是刑部侍郎,张正明。
轿辇落,百姓跪地一片。
刽子手撑着钢刀,也跪了下去。
不多时,眼前出现一双锦绣的官鞋,刽子手连忙将头垂得更低。
上方有声音传来,“行过几次刑了?”带着独有的上位者威严。
“回大人,三十六次。”
无人再说话,面前的官鞋走远。
监斩官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心里直犯嘀咕,怎么刑部侍郎亲自来了?
张正明嫌恶地看了眼监斩官的桌子,随从十分有眼力见地上前,用衣袖擦拭桌椅,随后铺上丝绸。
“几时了?”张正明坐在椅子上懒懒地问。
“回大人的话,快到巳时了。”
“才巳时……”张正明重复着,并伸长胳膊腿儿,躺在椅子上。
他四肢纤细,唯独大腹便便,再加上脖子又长,活像乌龟将壳儿转到了肚子上,京中人送外号“龟郎”。
张正明不在乎,深知天下悠悠众口,但若是有人当面打趣,他必大发雷霆。
监斩官十分殷勤,“大人何必亲自来,下官必定好好监刑。”
张正明不解释,伸手等着监斩官奉茶。
他也不想来,可今日清晨,他正在温柔乡呢,前脚内宫太监传旨过来,说不必上朝,一口气还没松,后脚太子太傅的人来了,让他务必亲自监刑。
他再不愿也得来,有朝一日太子继承大统,他还得仰仗太子提携。
只不过……这个楚越不就是太子的一个门客吗?为什么非得看着他掉脑袋?
他记得,就是个九品芝麻官的儿子?
正想着,关押死刑犯的囚车被推了上来。
暗处的将离呼吸随之一滞,握刀的手明显更紧了些。
折磨成这个样子,人……还能活吗?
囚车碾过地上薄霜,上连了四根铁链,束住楚越的四肢,他蓬头垢面,看不清面上的表情,身上胡乱地穿着一身黑色囚衣,像困兽一般缩在角落里,薄薄的一片。
许是已被打的血肉模糊,裹个黑衣遮挡一下,以免百姓以为朝廷屈打成招。
下面议论纷纷:
“呸,大人赶紧砍了他的头!畜牲!”
“对,别等午时了!现在就砍了他!我弟弟还在北境生死未知呢!”
“我哥也在北境!前些日子就写信来,吃不饱、穿不暖,哪有力气打仗!”
一老妇人头裹白布,抱着牌位在叽叽喳喳的人群中格外显眼。
雪水夹杂着泪水在她脸上纵横一片,刑场一片骚乱,她就这么抱着牌位走到了囚车前,竟无一人阻拦。
她直面楚越,面颊苍老,皱纹仿佛一夜间长出来的,每一道都诉说着楚越的罪行,眼睛红肿,泪已流干。
“楚越,你早该死了。”妇人声音平静。
楚越已无力气抬头,血水冻成了冰渣,模糊了他的视线。
“你刚下狱时,满门抄斩的圣旨就递到沧州了,真好。”
“我要看着你掉脑袋,然后去沧州,挖出你父母的尸骸,挫骨扬灰!我要你们一家,不得好死!都给我儿陪葬!”
妇人越说越激动,终于有官兵回过神来,蛮横地拉着她的肩膀往刑场外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妇人的放声大笑,其声凄厉。
楚越的身形动了下,慢慢地掀起眼皮,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从头到脚,一片麻木,肩膀不受控制地抖动,五脏六腑都在抽搐,下颌肌肉绷得生疼。
一股喑哑怪笑从他嘴里发出,笑声嘶哑刺耳,像是沙粒摩挲着耳朵,讽刺着这个黑暗朝堂和薄情人世,场下忽然鸦雀无声。
“哈哈哈哈……”那笑声突然尖锐,楚越激动地握住铁链,在囚车里挣扎,夹杂着剧烈咳嗽,血沫冒出的声音清晰可闻,仿佛下一刻要呕出肺来。
下面的人吓得往后退一步。
鲜血顺着嘴角连成线,隐入黑衣消失不见。
笑声戛然而止,楚越手上失力,颓然地被铁链吊着。
“我、我没做……”
无人听到他苍白无力的辩驳。
楚越眼神里一片死寂,颓然地看向落在黑衣上的雪花。
他想就这样死去,这灰暗人间,他不想再来了;可是他不甘心,满门抄斩,只剩下他一人,他一死,无人在乎真相,骂名永流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