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像一句隐秘的试探。真心话是指这盘棋局的赌注,还是暗喻她之前所说都是假话?
宋萝猜测着,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和田玉所做的棋子触手温润,发出很轻的“嗒”声。
石桌旁煨着热茶,冒出细密的白雾,雾气漫到青瓷茶盏上,盏里装着的却不是清茶,而是几枚黄澄澄的杏子干。
沈洵舟垂下纤长的睫毛,眼瞳中映起黑白分明的棋局,他指尖捻着枚甜腻的杏干,唇瓣泛着红润的水泽。
一边喝茶,一边吃甜果,一边下棋。这副作派像是个娇生惯养的纨绔少爷,偏偏穿着紫色官服,衬得面如冠玉,生出一股肆意来。
盯了半晌,他忽然拾起他上手落下的黑子,神色无辜:“我下错了,重来。”
宋萝的白子被扔回棋罐。她盯着那枚棋子发愣,一时不敢相信堂堂丞相居然悔棋,眼睁睁看着他将黑子挪了个位置。
“不可以吗?”沈洵舟收回指尖,抬眼望过来,面不改色,给自己的悔棋找了个借口,“是你下得太快了,扰乱了本官的思路,这样吧。”
他推来手边的茶盏:“你吃完一枚杏脯再落子。”
甜腻的香味传来,宋萝看见沈洵舟撑着半边脸,眉间隐有一丝不耐。
她察觉到他很想吃掉她一子。
思索片刻,还是捻起枚杏脯放进嘴里。最先传入舌尖的是甜,甜到发腻,像是往舌上倒了几大罐糖。
甜味过后,果肉黏在了上牙膛。宋萝面无表情地嚼完,落下白子。
沈洵舟眼眸一亮,捏起她的白子,露出少年郎般的得意:“第一次,第一个问题。”
“你绣艺不似长安时兴的绣法,是和谁学的?”
宋萝嘴里还泛着甜腻腻的滋味。她垂下眸,实话实说:“是小时候同我阿娘学的,在汴州。后来汴州水患,我逃难到洛阳,又学了些洛阳的绣法。”
沈洵舟想起那页薄薄户籍册上的寥寥几语,当时未觉什么,此时却随着她神情铺开一层画面。
宋萝,汴州人,武元四十九年,父母亡于水患。五十二年,二月,至长安。
他纤长漆黑的睫毛颤了颤,转了转指尖黑子,正要追问,见她再落一子。他盯着棋盘,面色僵了。
宋萝牙酸得很,抿了口热茶,两颊被热得红扑扑的。
“你怎么又下这么快。”沈洵舟看着她,不高兴了,“杏子给你吃了,伤给你治了,情人让你见了,绣坊那边的误工钱替你给了,这几日的工钱也按三倍结与你了。”
他指尖摩挲着棋罐边缘:“也不知道让着点本官,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宋萝原本只是觉得那杏干难吃,如今被他一说,心里冒出点火来。
心想:谁得了便宜还卖乖了?谁?她已经不留痕迹地让了好几手了,但耐不住这人偏往白子的包围圈下。
她忍了忍,一口气吃掉他七八颗黑子。抬眼看过去,无辜浅笑:“大人,承让了。”
被吃这么多棋,输局已定。沈洵舟眸色不虞,冷盯着她的脸。
她舔了好几次唇,他的目光不自觉地便落在那润泽的唇瓣上。
有那么渴吗?
嘴里的甜味仿佛又漫了上来。他吞咽了几下。许多信息从脑中掠过,筛选出可以对她说的真话。
沈洵舟的目光又回到她眼睛上:“愿赌服输,我不耍赖。”
他懒洋洋地向后靠,白皙的下巴微扬,显出一点少年的娇矜:“我有个小字,叫子青。”
既是真话,又不透出什么信息。沈洵舟十分满意,却看见宋萝的脸连同耳尖一同红了起来,栗子般的双眸直勾勾看着他。
他坐直了身体,眸中有些恼:“怎么了?你害羞什么?说给你听,没让你叫。”
宋萝热得冒汗,正要伸手扯下绒领,闻言愣了愣。
沈洵舟有些后悔了。他伸手拂乱棋盘,黑白棋子融到一处,交叠交缠。
“民女不敢。”宋萝站起身,十分惶恐。
好热。
日头渐盛,脖子上的绒领像套了个又湿又热的火炉,偏偏还不敢摘,怕被看出来脸红是热出来的。
她心想:这不还是耍赖吗?谁想知道他的字了?不如告诉她燕国细作查得怎么样了。
不敢?沈洵舟盯着那团黑白,冷哼一声,眸光转到她裹着纱布的右手,“用这只手下棋,想必伤是好得差不多了,方才不是说要绣吗,现在绣给我看。”
宋萝松了口气,掏出腰间的白帕与绣针。实在太热,连指尖也沁了点汗,但绣针拿得很稳。
她纠结了一会,还是坐回原先的位置。
“坐过来。”沈洵舟曲指敲了敲桌沿,唇珠不大高兴地抿着,“你坐对面本官怎么看得着?”
美人即便生气,神情也是嗔怒的。他眼眸扫过来,长睫在眼尾处翘起,像一道钩子。玉兰花枝落下光点,映在他脸颊脖颈,如台上粼粼白瓷神像。
宋萝慢吞吞地挪到他身边坐下。浓烈的檀香扑过来,她把他想象成一个檀香炉子,方起的心跳缓了缓。
亭内一片寂静,日光垂落,外墙边的花枝打下数道影子,她便坐在这影子间,指尖执针,不快不慢地在白帕间穿梭。
帕上鸳鸯戏水即将成型。
沈洵舟半倾着身,执了一枚黑子转在手心玩。他没下子,也没喝茶,眸光在她的手与帕上来回梭巡。
“刘万寒说你刺绣很有灵气。”他忽然开口。
宋萝猜不出他此话的意思,手中动作微顿。她低着头,脸埋进雪绒中,遮了大半神情:“逃难到洛阳时,民女曾摆摊卖绣帕谋生,晚上住在城隍庙,我一边刺绣,刘万寒就在旁边帮我生火照明。”
一副温顺柔弱的模样。沈洵舟没忘她在地牢,见到刘万寒断了两条腿,浑身血腥,换普通女子早吓破了胆,她却还问他想再见刘万寒。
他的手指上有茧。握着匕首仔细剜了七日的腿骨,磨出了这块略硬的薄皮,黑子蹭过薄茧,他眸色沉下去。
表面却叹息道:“原来是共患难的情谊,只可惜君埋泉下,最后连句话也没说上,姑娘觉得遗憾吗?”
宋萝心中一跳,抬头望过去,对上沈洵舟没来得及收回的审视目光。他盯着她的脸,唇边掀起冷笑,仿佛下一刻就要说“既然遗憾,那便下去陪他”这种话。
她果断摇头,双髻上的两枚雪白绒球随她动作,坚决地晃了晃:“不遗憾,我那日想见他,只是因为好奇。”
“好奇?”沈洵舟将这两个字在嘴里念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