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城,空气里沉甸甸地浮着香樟花甜丝丝的气息,阳光穿过校区宽敞明亮的落地窗,在白瓷砖地上投下明亮耀眼的光斑。
正是午间,食堂巨大的空间里人声鼎沸,餐盘碰撞的脆响、鼎沸的人语、食物的混合香气,汇成一股嘈杂而充满烟火气的热浪。
靠窗的四人卡座,琮滦理正挥舞着筷子,唾沫横飞地描绘他周末在家打游戏如何被老妈揪着耳朵教训的惨状,他那件荧光绿涂鸦的T恤在阳光下格外扎眼,和他夸张的表情相得益彰。
“……你们是不知道!我后妈那嗓门,隔壁小区遛弯的狗都吓得嗷嗷叫!最后直接拔电源线!我那一局眼看就要五杀了啊!兄弟们!血亏!”他一边哀嚎,一边泄愤似的戳着盘子里一块无辜的糖醋里脊。
萧攸咬着吸管,笑得眉眼弯弯,深棕色的马尾随着她前仰后合的动作在肩后跳跃:“活该!谁让你一回家就抱着游戏过日子!阿姨干得漂亮!”
她餐盘里的菜色清爽,几片清灼的西兰花,一小份清蒸鱼,配着白米饭。
徐峥澹安静地坐在萧攸对面,姿态一如既往的清朗。
一件熨帖的蓝白细条纹衬衫,袖口卷到小臂。
他吃饭的动作很斯文,几乎不发出声音,偶尔抬眼看向说得眉飞色舞的琮滦理和笑得开怀的萧攸,嘴角会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笑意。
那笑意很浅,像石子投入深湖漾开的涟漪,转瞬便归于平静。
他餐盘里的饭菜摆放得整齐规矩。
而逢思余,就坐在这看似和谐融洽的氛围边缘。
她坐在徐峥澹旁边的位置,微微侧着身,朝向窗外。
阳光慷慨地洒在她身上,勾勒出纤细优美的肩颈线条和低垂的侧脸弧度。
一件价格不菲但款式极其简约的米白色真丝衬衫,配着剪裁精良的烟灰色九分西裤,一丝褶皱也无。
淡棕色的长发用一根素净的羊脂玉簪松松挽在脑后,几缕柔顺的发丝垂落颊边。
面前的餐盘干干净净,米饭只动了几口,几条同样清蒸的白水鱼块,被她用筷子极其细致地剔除了所有骨头,整齐地码在盘子一边,鱼肉几乎完好无损。
她看起来安静极了。
像一幅精心描摹的仕女图镶嵌在了喧闹食堂的嘈杂背景里,格格不入,又自成结界。
琮滦理的笑话告一段落,兴冲冲地用筷子敲了敲盘子边缘,发出清脆的响声:“喂喂,都别光听我说啊!思余姐!今儿怎么这么安静?周末去帝都考试,感觉咋样?央美那个新校区是不是特高端大气上档次?”
逢思余像是被从很远的地方唤回,纤长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她慢慢地、极其自然地转过头来,脸上已然挂上了一抹堪称完美的、温和腼腆的微笑。
那笑容弧度恰到好处,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怯,像初春湖面上拂过的一缕轻风。
“嗯,还好。”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在湖面,几乎没有重量,“校区是很大,挺安静的。”她回答得极其简略,目光落在琮滦理脸上,眼神温柔平静,如同两泓深不见底的古潭水,映着光,却看不到底层的波澜。
“只是安静?”萧攸接过话头,好奇地凑近一点,“听说央美那边藏龙卧虎,就没遇上什么特别厉害的老师或者同学?让你都评价‘还好’的,那肯定是超级厉害了吧?”她眨着眼,带着友好的探寻。
“嗯,是有些很专注的人。”逢思余微微颔首,声音依旧轻柔。
她的视线似乎落在萧攸脸上,又似乎透过她,落在了更远的虚空。
她拿起筷子,极其自然地夹起一小块剔净了骨头的鱼肉,动作优雅得如同在进行某种仪式。鱼肉被送入唇齿间,她咀嚼得很慢,唇瓣几乎没什么明显的开阖动作,仿佛只是含着,让滋味在口中缓慢融化。
她的思绪,早已穿透了食堂的喧嚣嘈杂,飘向了更遥远、更泥泞、更让她揪心的地方——贵州。
那个手机信号如同稀世珍宝的山区。
昨天傍晚,她终于收到了年级群里辅导员的通知:扶贫队伍信号与学校短暂失联,等待后续信号修复,才有结果。
通知里没有具体名单,没有只言片语关于个人的描述。
但她知道江落棠就在其中。
从上周五走到现在,整整五天,杳无音讯。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破碎的画面。
江落棠皱着眉,用厚厚的消毒湿巾一遍遍擦拭着落满灰尘的木凳;她那双总是冷静锐利的酒红色眼眸,在昏暗的应急灯下施针时,凝聚着怎样一种令人屏息的光芒;还有村长那双布满厚茧、沾满泥尘的大手,将那只粗粝的陶碗不由分说地塞进江落棠白皙掌心时,她瞬间的僵硬……这些画面像无声的默片,反复放映。
她有点无法描绘江落棠接过那碗浑浊苞谷酒时的神情。
是嫌恶?
是忍耐?
还是……一丝被触动后的茫然?每一种可能的情绪,都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在逢思余心头隐秘的角落。
她担心江落棠在那边吃不好睡不好,担心她水土不服,担心她遇到棘手的病人,担心她……会不会已经习惯了那种粗糙却炽热的生活气息,以至于回来看到自己这身精致的装扮和过分讲究的举止,会觉得格格不入,会觉得……太假?
“哎,听说贵州那边条件特别艰苦,”琮滦理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点咋咋呼呼的感慨,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逢思余努力维持的平静假象,“扶贫嘛,肯定连个像样的厕所都没!江学姐那种精致人儿,这次可真是……”
“够了!”徐峥澹低沉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一种罕见的、冰冷的打断意味。
他皱了皱眉,视线锐利地扫过琮滦理。
但已经迟了。
就在“厕所都没”那几个字钻进逢思余耳朵的刹那,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猛地攥紧!
呼吸猛地一窒,眼前瞬间掠过一片刺眼的白光!那些臆想中江落棠可能遭遇的极端恶劣的环境、无法言说的狼狈……如同狰狞的幻影,猛地扑了上来!
“咔嚓——”
一声极其细微、但在她耳中却如同惊雷的脆响。
是她手中的筷子。
那双骨质的、顶端雕着纤细兰花纹路的筷子,被她无意识地、骤然收紧的手指硬生生折断了。
断裂处的茬口尖锐地刺入她柔嫩的掌心皮肤。
一丝尖锐的疼痛传来。
这疼痛,像一道撕裂混沌的惊雷,让她猛然惊醒。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仿佛要挣脱束缚。
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冰冷的细汗,黏腻地浸透了真丝衬衫的内里。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带着毁灭气息的洪流,正顺着脊椎疯狂地往上涌,试图冲垮她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
眼前的一切,餐桌、餐盘、朋友的脸——都开始扭曲、晃动,边缘泛起模糊的重影,色彩也变得狰狞而不真实。
耳朵里灌满了嗡嗡的、尖锐的鸣响,盖过了周遭所有的声音。一种强烈的眩晕感攫住了她,胃里翻江倒海。
不行!不能在这里!不能!
心底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尖叫!那声音尖锐刺耳,充满了恐惧和自我厌弃。
她死死地咬住下唇内壁,力道之大,瞬间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那腥甜的味道混合着刺痛,像一剂强效的清醒剂,强行压制住了那股试图将她撕裂的疯狂洪流。
她能感觉到指甲深深嵌入了另一只放在腿上的手掌心,带来钝痛,让她得以维持一丝摇摇欲坠的清明。
她必须撑住!必须!
就在这濒临崩溃的边缘,逢思余展现出了惊人的自制力。
她脸上那抹温和腼腆的笑容甚至没有消失,只是微微加深了些许弧度。
她极其自然地将折断的半截筷子轻轻搁在盘子边缘,仿佛那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意外。
然后,她抬起那只完好无损的左手,动作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极其自然地拿起放在盘子边的汤匙。
“抱歉,”她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轻柔如羽毛的语调,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和羞涩,仿佛真的只是不小心弄断了筷子,“手滑了下。”她微微低垂着头,用汤匙舀起碗里微凉的汤,小口啌着。
只有她自己知道,端着汤匙的指尖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冰凉一片,而且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徐峥澹的目光在她搁下的断筷上停留了一瞬,又飞快地掠过她低垂的、看似平静无波的侧脸。
镜片后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与了然。
他没有追问,只是沉默地将自己面前那副干净的备用筷子,轻轻推到了逢思余的手边。
琮滦理显然被徐峥澹那一声冰冷的“够了”和自己差点引发的意外惊住了,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再不敢乱说话,低下头猛扒自己碗里的饭。
萧攸看看逢思余,又看看徐峥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她敏锐地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逢思余看起来依旧温柔娴静,只是那份安静,似乎……更沉了?
像暴雨前凝滞的空气。
一顿饭在一种微妙的、近乎凝滞的气氛中接近尾声。
逢思余勉强又吃了两口米饭和一块鱼肉(用徐峥澹推过来的筷子),味同嚼蜡。
她只想尽快逃离这个喧嚣的、让她窒息的地方,回到那间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的、安静的画室。
在那里,她可以对着画布上那个只有寥寥轮廓的身影,肆无忌惮地倾泻她无法言说的思念与担忧。
就在这时,手机在桌面上无声地震动了一下。
逢思余几乎是下意识地瞥了一眼。
屏幕亮起。
一条短信预览框,清晰地悬浮在屏保之上。
发件人赫然是:江落棠。
短信预览只有短短的四个字:
【安好,活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食堂里所有的喧嚣——震耳欲聋的人声、餐盘碰撞的脆响、椅脚摩擦地板的噪音——都在刹那间像退潮般飞速远去、消失。
整个世界骤然失声。
逢思余的瞳孔在那一瞬间骤然收缩,如同被强光刺伤的猫眼。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停止跳动,紧接着又以更狂暴的速度在胸腔里疯狂撞击!
一股汹涌的、滚烫的、混杂着狂喜、难以置信和更深浓担忧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精心筑起的堤坝!
她没死!她还活着!周墨说错了,她的落棠没死!
无数个念头如同沸腾的气泡在她脑中炸开!
她有没有吃苦?有没有受伤?有没有……想念过哪怕一丝一毫……这个城市的某个人?比如……自己?
这汹涌而至的情绪如此猛烈,如此真实,几乎要将她单薄的伪装彻底撕碎!
她能感觉到握着汤匙的指尖在剧烈的颤抖,连带着整个手臂都抑制不住地微微震动起来。
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发热发胀,她甚至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脸颊肌肉在不自觉地抽动,试图摆脱那个完美微笑的弧度。
不行!绝对不行!
逢思余猛地低下头,棕色的长发像一道帷幕瞬间垂落,遮住了她大半张脸。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唇,牙齿深陷进柔软的唇瓣,直到那浓重的铁锈味再次弥漫整个口腔。
剧烈的疼痛强行拉回了摇摇欲坠的理智。
她需要深呼吸。
至少一次。
缓慢地、不动声色地。
她放在膝盖上的那只手,指甲已经更深地掐进了掌心,留下几个深深的新月形印记。
一秒,两秒……
时间在死寂中艰难爬行。
就在旁边的徐峥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扫过来时——
逢思余缓缓地抬起了头。
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腼腆、无可挑剔的完美微笑。
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态从未发生过。
甚至,那笑容的弧度似乎更加柔和,更加无懈可击。
只有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像是平静湖面下汹涌的暗流,翻涌着无人能懂的、复杂到极致的情愫——那里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有深入骨髓的担忧,有沉淀已久的思念,还有一层更加厚重、更加坚固的……自我保护的冰壳。
她轻轻地、极其自然地放下汤匙,拿起桌上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餐巾纸,动作优雅地沾了沾唇角——一个恰到好处的掩护动作,掩饰了唇上那清晰的齿痕和渗出的细微血丝。
“下午还有课,”她的声音轻柔依旧,像拂过花瓣的微风,听不出任何异常,“我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