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已久,京中昼热夜凉,日头尚高,风却已不再带夏日的热浪。酉时方至,阳光斜刺刺地落在安王府前的青石台阶上,照得门口两尊石狮子影子拉得老长,像是卧着不动的守魂兽。
一辆急促赶回的马车卷着尘土驶入府门,轮毂尚未停稳,车帘便被人从内掀起。
“来人——来人!”芷香先跳下车,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颤意,“快,快去叫小春子——叫他来,安王殿下……殿下这次怕是熬不过了!”
应如是紧随其后下车,整个人几乎是抱着沈行之扑进王府中庭。
她衣袂尽湿,汗痕从脖颈一直浸到脊背,怀中之人瘦得只剩皮包骨,脸颊贴在她肩头,早已滚烫如炭石,整个人沉默无声,如一尊濒死的石像。
小春子听闻消息,跌跌撞撞奔出长廊,一见应如是怀中之人,整个人几乎是跪倒在地:“王爷……王爷——怎么、怎么成了这样……”
他哽咽着要去接人,应如是却紧紧不放,低声道:“别碰他的腿。”
小春子一怔,低头一看,只见沈行之下身被厚布层层缠绕,却仍止不住渗出的黑红脓血,滴滴淌在应如是的裙摆上,已将她脚踝处染得一片乌紫。
那不是新血,而是烂肉腐汁。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惨烈的血腥与腐败混合的甜腻气息,若隐若现,像是草丛底下埋了太久的尸体,终于在这个季节破土而出。
“快去预备内室。”应如是脸上没了血色,嗓音却清冷无比,“让人搬下消毒炉、止血绷、绷带……再去请城中最稳当的三位外科大夫来,越快越好。”
小春子呆了呆:“姑娘,您……要做什么?”
应如是看着他,眼神一寸寸冷下去:“再不截,腿就全烂了。烂了腿,人也就没了。”
她语气平静到近乎冷酷,声音不高,却像是一道利刃,直插进众人胸口。
小春子的嘴唇哆嗦着:“可……可那是王爷的腿啊……”
“我知道。”她低头看了沈行之一眼,“所以要保命。”
*
内院最西厢的净室在一刻钟后被彻底清理完毕。木榻上的褥子换成了干净的新棉,围帘掖好,窗纸全部拆除以通风。四个年轻力壮的仆人站在四角等命,炉灶升起火来,一只铜盆里放着三枚铁锯、四柄刀、一管烧水的银针,一并以盐与药水涤净,又投进艾绒中熏烟。
空气越来越热,满屋都是药火与铁器煮水的气息,沉重、窒息。
而沈行之,自被抬上榻那刻起,便一直昏迷不醒,额角的汗不住地冒,唇色发紫,脉搏极微。应如是亲手给他探了两次脉,都几乎难以辨出脉门——像是生命已沉到极远极深的地底,仿佛再用力也拉不回来。
“他现在这样,连发烧都烧得没力了。”她淡声道,“体温烧不高,说明身体的抵抗力已经塌了。”
三名大夫中,年最长者满脸皱纹,看了一眼沈行之的腿,脸色顿变:“这已经坏死了……毒素已入血,若不截,怕是两个时辰都熬不过去。”
“从哪截?”她问。
“最稳妥是大腿上中段。再低一点毒还会继续往上窜,再高,就要影响盆骨神经,容易死。”
她默然点头,站起身,低头看了他一眼,手轻轻搭上他的额头,像是在确认一个命运的点头,又像是……告别。
“备麻沸散,不行就让他昏着。”
“所有刀具烧红,交替用冷水急洗,千万不能残留。”
她顿了顿,又道:“锯骨之后先用铜钳压骨髓口,再用艾绒止血,缝合先别急,要等毒水流净。”
三位大夫相视一眼,有人试图开口:“姑娘这法子……不是寻常行医之术——”
“我说了照做。”她一句话,便堵住所有异议,“若还有活命的法子,我不会选这个。”
*
当沈行之腿上的布被剪开时,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腿已不成形,皮肉溃烂,筋腱暴露,伤口处满是黑色肉腐,像糊了一层腐果的酱汁,隐隐有肉虫钻动。
“割开前记得用丝布扎紧,绷带要交错,不能松动。”她叮嘱完这些,又让人去屋外备好净水浴桶。
一切如同迎接战役。
就在此时,外院传来一阵喧哗声。
不多时,小春子匆匆进来,面带愠色:“太傅府来人了,说……说姑娘今日太放肆,闹得太荒唐,老太太气坏了,要姑娘即刻回府请罪。”
应如是坐在榻前,一边用银针试探沈行之的反应,一边淡淡道:“他们若敢进这门,就让他们也看看这条腿。”
小春子顿了顿:“他们说这是‘王府之事’,你一个女儿家本不该掺和,更不该带走安王。”
她轻轻一笑:“那就让他们现在来动手,把他从我身边带走。”
“若他们真有那个胆子。”
她话音未落,窗外秋风忽起,夹着药香、血气与炭火的味道,顺着帘缝灌进来,仿佛要将整个房间化作一座烧着的断肢庙堂。
她知道,这是场救命,也是一场押上所有的豪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