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一只优雅纤长,骨节匀称有力的手抵在了门缝间,重新缓缓地推开了那扇门——
穷尽所有词句,乔四儿都难以形容她见到林维清时那一刹那的心情。
她只觉见到了神明。
想她自小以乞讨为生,混迹市井,尝遍了世间薄凉,哪里还信得了神佛?可直到这一刻,她才觉得她彻彻底底的错了。
眼前人,如何不是,怎么不是,又为何不是呢?
四周突然嘈杂起来,外门弟子的吸气声与低浅惊呼次第传来,充盈于耳久久不绝,乔四儿却丝毫未绝夸张。眼前人身上分明是与同门一般样式的白色道袍,甚至连个正经的发冠也未着,只以一根竹簪将两鬓青丝随意绾于脑后,却是说不出的风骨神俊,姿仪清绝。
林维清的肤色很白,唇间也不见血色,眉宇间微带倦色,眼神却深邃得恍若深谷幽潭,整个人半点笑意也无,冰冷得仿佛山顶积年不化的冻雪。只见他缓缓步入殿中,向着台上主座拱手一礼,“维清来迟,请两位师兄恕罪。”
分明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举动,却见他腰身轻浅一折间,衣袂轻拂,在这金碧璀璨的正殿里,恍若深秋缓落在暖黄银杏叶中的新雪,说不出的风雅动人。
除却君身三尺雪,天下谁人配白衣?
韩维德贯来刚正严肃的面上难得有了丝笑意,抬手欣慰道:“无事。师弟此次出关,想必是旧伤已无大碍了。如今沉玉与沉樾已都有小成,你也该收几个新徒儿,既免得膝下寂寞,也是为光大师门出一分力嘛……待你选了新弟子,咱们该去师父牌位前上一炷香,将这好消息告知他老人家!”
韩维德的声音分明与方才得一般沉稳中厚,不知为何,乔四儿却品出了一丝淡淡的讨好。
好奇怪,韩维德乃是云山宗这代的掌门,一手掌管着内外门大小事务。这样高的官,也会讨好门内的一个师弟吗?
提及恩师,林维清的眉心却浅然一蹙,只低头颔首,“是,维清不敢忘记师父教诲。”
“好!” 韩维德抚掌而笑,与方才渊渟岳峙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竟有些像菜市口吆喝卖菜的老大爷,热切张罗道:“你瞧,能来到这殿里的都是千里挑一的好孩子,也不知哪个与你有缘?”
林维清转身,却并未像方才的三人一般绕场而行,只以目光缓缓扫过堂下一周,便干脆利落地向着乔四儿身前坐着的那位白衣少年行去。
乔四儿咬着唇,眼睁睁地看着林维清一步一步走向她方才还不屑的少年身前,方才心底涌起的那最后一丝希冀也随着那旁若无人的冷酷脚步,剥茧抽丝般一丝丝地消磨干净。
想到这一路来风餐露宿的艰辛,想到一日一夜攀登断魂云阶的凶险,想到自生来便心心念念的那份安宁平稳,泪水猝不及防地冲入了眼眶,又酸又瑟,不争气地便要落下来。
算了吧……输人不输阵,哭也不能在这里哭。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她低下头,瘦小的手紧紧抓着残破不堪的衣袖,心中不停地默念,苍白地安慰自己,企图将已然汹涌而出的泪水逼回去……
“吾名林维清,云山宗第二十八代弟子,入门倥偬三十载,对混天诀略有领悟。不知你可愿入我门下?”
林维清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玉石一般冷泠低沉。乔四儿的头越发低,不想看到那白衣少年小人得志的嘴脸。别人的师父都像挑白菜一样挑徒儿,凭什么那个王八蛋有这样的好福气,还得师父好声好气地哄着,生怕他不拜师似的?
四周安静得可怕,乔四儿等了半晌,也未听到那白衣少年的应答。一时好奇压过了羞恼,也顾不得满面泪痕,直直抬起头来——
林维清……并不在那个白衣少年的面前。
乔四儿的瞳孔一阵震颤,几乎傻在了原地。
她仿佛跌进了一个幽深而绮丽的梦境,像是穷行荒漠中的行人一夜焦躁渴眠后睁开眼,猝见一方诗画袅娜的绿洲,不知是该欣喜若狂,还是惊疑惶恐,生怕所遇只是海楼蜃景。
林维清只是静静地站在她面前,眸色如平湖秋水。分明既没有期待,也没有不耐,却令人徒生出一种惊心动魄之感,仿佛随他走过了沧海红尘,亘古洪荒,在无尽的岁月后,只余长夜尽头那一抹如霜似雪的月光。
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乔四儿的心突然狂跳了起来,她难以理解这顷刻间脑海中燃烧迸开的火花,那四肢百骸中骤然澎湃汹涌汩汩奔流的悸动,那样陌生,却又仿佛经历了千百遍似的刻骨铭心。
她这是……怎么了?
仓促间,乔四儿忙又低下头去,只祈祷满脸的泥尘能掩盖其上不合时宜的晕红。
“可是不愿?” 头顶是林维清微带疑惑的声响,“也罢,无妨。”
只听他转身欲走,乔四儿霎时慌了神,仓促之间狼狈地向前膝行几步,一把拽上林维清素白道袍的宽大袖摆,急急道:“我我……我愿意,师父!别走!”
林维清眉梢微不可觉地一颤。
“放肆!” 韩维德不知何时走到了近前,一掌拂开了乔四儿攥着林维清袖口的手。
乔四儿只觉被那刚强劲道的掌风震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脑中一片嗡嗡,依稀听他厉声训斥道:“你这小娃娃,方才我师弟问你时,你扭捏自矜着不说话,现在却又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乔四儿胸中又急又委屈,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竟强忍着喉间的一口甜腥,呛声回去:“我师父都没说话,你凭什么这么说我!是我师父要收我为徒,又关你什么事?”
“你!” 韩维德从未在这座大殿中见过如此猖狂不懂礼数的孩子,又不好跟一个幼童较真,一时气得吹胡子瞪眼,转身对着林维清怒道:“此子桀骜不逊,执着过甚,实不适归于我云山门下。”
又拉过方才乔四儿身旁的那名林维清欲选的白衣少年,荐道:“师弟,你且看看这个孩子,骨相天成,年龄正佳,最难得的是性子稳重,等到如今也是宠辱不惊。我看倒是颇有几分你当年的神韵。”
林维清的目光淡淡扫过韩维德揽着的那名少年,又转向乔四儿,缓缓打量了片刻她脏污眼角晕开的水渍薄红,却是错开目光,淡声道:“即入我门下,便要守我门规。沉舟,你方才顶撞了师长,跪下,给你师叔道歉,随为师回去领罚。”
乔四儿愣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那声“沉舟”便是喊的自己……
她自幼乞讨惯了,哪顾得上那填不饱肚子的所谓尊严和脸面。将林维清的话在脑内电光火石地转了一瞬,立刻业务娴熟地向着韩维德扑通一跪,咚咚咚叩了三个响头,抬头腼腆一笑,讨好道:“沉舟知错了,以后再不敢顶撞师叔,还望师叔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恕沉舟一次。”
全是技巧,不含一丝感情。
饶是年过半百,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的韩维德,一时也被这师徒两人的一唱一和气得七窍生烟,只冲着林维清咬牙切齿地丢下一句:“随你”,便带着身侧那名白衣少年拂袖而去了。
殿内气氛一时死寂。
“哈哈……” 徐维衡缓缓击了击掌,自台上缓缓走下打起了圆场:“到底是林师弟眼光独到。吾观此子虽然年岁略大,根骨也不是最为出众,但他耳力绝佳。方才师弟入殿前,殿中诸多孩子中,唯独他一人有所觉察。单凭这份耳力,又有师弟教导……今后也未必不能另辟蹊径,光大我云山门楣嘛。”
“多谢徐师兄体谅。” 林维清拱手一礼,转头对着乔四儿道:“沉舟,与你徐师叔告退。”
乔四儿乱魂初定,正望着林维清的背影发呆,闻言又惊了一跳,结结巴巴道:“徐……徐师叔告退。”
也不管那冒冒失失乱七八糟的胡话,徐维衡面上仍是一派春风,只笑眯眯道:“师侄不必多礼,还望你往后好好练功,不要辜负你师父今日对你的多般维护。”
“维清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