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阴冷,这几日南岸刮着大风,雪粒顺着疾风倾洒而下,砸在路面上与路旁尘土揉杂,形成了满街湿滑而又脏污的泥泞。
出院之后,邢烟总是呆坐在房间的床上,一坐就是一整天。
冯天灿预约来的上门心理辅导师刚走,具体聊了什么她记不大清了,只觉得她的情况应当很不稳定。手机叮叮咚咚响个不停,大概是朋友们关心的消息,又或者依旧是避之不及的谩骂,她都不想再看了……
落地窗外的雪丝毫没有减小的痕迹,片片雪花被风声裹挟着,似是网络上的那些流言蜚语一样,要透过玻璃狠狠地砸向她的脸庞。
这是林归兮离开她的第十四年,也是邢拏云离开她的第七天。
就好像,前十几年的光阴都是假的一样。她的人生好像开始下一场持续许久的大雨,将整个人都浸染上了一层灰败的、阴湿的色彩。
房间里明明开了暖气,怎么还是这么冷呢,冷得像她得知林归兮死讯的那一天。不知道为什么,她一个从来对水果不感兴趣的人突然有些想吃水果了,她想着跌跌撞撞地起身,摸索着,在这个家里四处乱摸。
家里只有苹果能吃了,没关系,没关系,她又不在意……
对了,削苹果要水果刀的,刀呢,刀放在哪里了……她顿了顿脚步,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脚往厨房间的方向走去。
找了一圈没找到……哦,心理医生,她刚刚应该是把家里所有的利器都收起来了……她无所事事地转了一圈,一无所获后又坐回了原来的位置,呆滞的,像个被程序设定好的木偶。
手机震动个不停
现在想来,她所期待的一切,好像都是假的。
林归兮没死是假的,她所想象的世界是假的,她所渴望的自己能够做些什么好像也是假的……
那,什么是真的呢?拨开一切之后现在一地鸡毛的现实吗?
那她追寻的,存活于这个世界上的理由与意义又是什么呢?
……若是以往的邢烟,肯定会坚定地告诉自己她一直肯定的答案的。
可是现在的邢烟,在经历了生离、死别、质疑、网暴之后……她真的,真的无法坚持,也再没有心力思考、找寻这个能够影响到她生死的问题了。
这是她三十一岁那年,在冬日的某一天,世界下着雪。在风声呼啸中,她忽然发现了,发现了理想世界崩塌后的残骸,发现了被厚重堆积物掩埋的自己的尸体。那个十六岁时天真烂漫、极其生动的女孩好像已经死了,被掩埋于泥土,早已不见昔日的笑颜。
她是什么时候死掉的呢,在寻不到林归兮的踪迹的时候吗?
是在日复一日百无聊赖的生活中热情被磨灭的时候吗?
是在一次次直面人性的阴暗面,失望不已却仍抱有期望,最终被吞噬殆尽的时候吗?
那个美好的邢烟死了,那现在活着的是什么呢?是个怪物吗?一个机械地模仿着人类行为的怪物……她抬手望了望自己的手臂,明明与正常人的手臂无异,她却觉得遍体生寒,猛地将手臂放下,慢慢地垂下头去。
她的理性在叫嚣,她明白的,她都明白的,这些都是小事,越过去就好了,越过去就什么都会好起来了……
……她明白的,可是她过不去。她的信念被打破了,被钉死在这里了,这个阴暗的狭小的环境。她没有办法了,她要怎么救自己,她要怎么把自己救出去……
她什么都思考不了,脑海里只是一直一直回荡着那个疯子的话,那个杀了他妻子的疯子。他的眼睛亮得吓人,狂热而痴迷,里面迸发出不同寻常的异光。
他说,死了,就解脱了。
此时的她竟然觉得,或许,他说的是对的。
……
她慢慢起身,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她好像迷糊间记起了什么,像是只根据自己的感觉一样,慢慢地,停在了储物间的门口,巡视了一圈,她上前拉开了一个柜门。
“哐啷”一声,重物落下,被布料包裹的原本应该待在厨房间的水果刀跌落在地,抹布的一角被冲击力弄得掀起,露出了锃亮的银色刀背。
看来那位心理咨询师不是很会藏东西,想来小时候躲猫猫是经常输的。
她慢慢地上前去,握住了那把刀,像徒手握住了自己的心脏。
……
她带着那把水果刀,打开了家门,一步一步地走入外面的世界,最终停留在了空旷的院子中,慢慢地,去拥抱迎面而来的寒风。
风声呼啸,将云雀街上的枝条吹得簌簌作响,像有凛然的雪向她席卷而来,来势极凶,却又轻落在肩头、心间;晶莹的雪落下,落在脸上带来凉凉的触感,慢慢地融化成湿润的来自天空的泪。
她的理性在做最后的叫嚣,她知道的,她只是一时想不开……可是她就是陷在这个困境里了,她自己救不了自己,她没办法走出来,再一个人待下去,她真的会死……
她该呼救吗?她要呼救的,她其实还能活……可是她要去找谁?父母?郁里她们?谢容膝?
……他们,还好吗……
铺天盖地的辱骂好像浮现在了眼前,她退缩了,一如年少时躲在自己世界里的那个邢烟。她的亲人和朋友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她的事所影响。她不能再拖累他们了
可是,她一个人的话,又要怎么办……
她穿着家居服,风将她的脸颊和鼻头吹得通红,叫她稍稍有些拿不稳那刀柄。她闭起眼睛,有轻柔地雪落在了她的眼睫,濡湿浸红了那一小块皮肤。有晶莹剔透数不清的泪珠滚落,被风吹着歪斜地滑落,将整张脸上都带上了乱七八糟的水痕。
……
怎么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一闭上眼睛还是会想到那个人啊。
那个如月亮般温柔而又坚定的,永远停留在十七岁的林归兮……
林归兮,你帮帮我好不好?你告诉我现在我要怎么做,你帮帮我……
林归兮,长大好累,成为大人一点都不有趣,我不想长大了,我想回到以前,那时候的邢烟有着最好看最好看的笑脸,还有着最好最好的林归兮。
林归兮……她的林归兮在另一个世界呢,他救不了她了。
是不是死了,她就能再见到他了。
是不是只要死了,就不用面对眼前的现实。她还会见到林归兮,他们还会从小时候就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
那么她要保留着记忆若无其事地长大,然后在他们十七岁时着带着林归兮躲到学校的紫藤萝花架下,带着他躲过既定的命运,不被病魔找到……
她这么想着,手持着刀柄慢慢划到她的左手的手腕处……
她想到了爸爸妈妈,他们的女儿胆小而又任性、倔犟而又执拗,遇到事情就逃避,一点也不听话,让他们苦恼了吧……
她想到了邢拏云,小小的人被带走时哭得厉害,她这几天还好吗?彭楚瑜说她有乖乖吃饭的,她不在她身边的时候要好好的……
她想到了林归兮了,她真的好想林归兮,好想好想这个她已经十四年都没有见上一面的人,这个一生都是遗憾的人……
一刀下去,一切就都结束了。再也不用面对现在的这一切,可以再一次地见到他……
……
就在刀尖即将落下的时候,一阵短促而又猛烈的风席卷而来,叫她打了个冷颤。她颤抖地,如触电般地松开了手。刀声随着她的动作砸在地面,发出“哐啷”的清脆声响。
这风来得稀奇,就好像是老天派来阻止她的使者那样……她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好笑,盯着地面恍惚了许久,直到那银白的刀面晃得她眼睛生疼,她才回过神,慢慢地抬起头来。云雀街上的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小下去了,雪也慢慢停了,整个世界在漫天的乌云下被积雪覆盖,展现出了一派纯白而又脆弱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