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0步之后所有的步数,都可以由我迈。
——高绥
妈妈给爸爸擦完身、换了新衣,护工就开始帮忙将病房内爸爸的个人用品收拾扔掉,她们偶尔和妈妈说上几句——‘这个扔掉吧?’‘这个不能留’‘抽屉里还有钱包,你先检查下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地方放了钱’,直到房间内只剩下一个空行李箱,她们才提桶离开。
护工前脚刚走,护士就进门,她直接走到妈妈面前:“家属去找一下管床医生。”
薛苓璐靠在高绥身上,手被他紧紧握住,她终于不用硬撑着了。许多年前,她站在病房中、抢救室前,黑夜垂沉,穿堂寒风,不知前路,不知是否能留住父亲的命,惶惶终日,无人依靠,孤身一人。
“高绥。”
“嗯。”
薛苓璐彻底安心下来,她的脑海渐渐回归清明。
她离开高绥的胸膛,看向哥哥和妈妈离开的方向:“我去看看。”
“好。”
张越静静站在一旁,他恍惚间回到了大学毕业后的第一年,但那一年,只有他和苓璐一起坐在了冰冷寂寥的手术室门前。
“高绥,我好像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高绥从未想过在张越嘴里听到这句话,他从始至终都觉得张越是个自私、只爱自己的人,所以他才能一直心安理得地接受阿苓热烈的爱意却对她的一切不好遭遇视而不见。
“叔叔第一次发病时,阿姨很害怕不抗事,她哥哥……有点怨恨她们父亲,所以她只能一个人面对。那时候,她很痛苦,我知道,但我没有尽力。我应该一直陪着她的,不该让她一个人不得不坚强。”
高绥的目光轻轻挪到医生办公室门口,阿苓这段艰难岁月就像宇宙里的一个黑洞,他充满关注但对其一无所知。
“张越,”很久之后,高绥背靠着墙,回应张越,“你还是不知道。”他有些疲倦地转动手腕上的名表,深夜十一点四十:“就比如,现在在这里谈论情爱之事,不应该。”
医生办公室里充盈着白色灯光,根据科学研究,白色光线会相对更加刺眼,人的负面感受也会因此更加强烈,当然,同时人的专注力也会在短时间内因此有所提升。
整个办公室里只有一位值夜医生,毕竟这个医院并不需要做手术,而且都是慢性病患者和临终病人。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白纸,摁在桌子上,推到妈妈那边。
白纸配黑字使内容格外清晰,这是一封死亡证明。
薛苓璐慢慢将失神视线从纸张上移动到医生脸上,医生的神情、语气比从前见的那些专家医生的神情语气要有些不一样,专业、冷静、习以为常中带着百分之三四十的体谅、关切。
“签字签在这里,”医生为抓住她手的妈妈指了纸上右下角的位置,“等会你拿着这张纸去结账,护士会把你处理好接下来所有流程的,然后带着这个去殡仪馆、销户就可以了。”
薛苓璐和哥哥各自和医生说了句谢谢,扶着妈妈离开。
妈妈跨下医生办公室前的小台阶,脚力虚浮。
妈妈尽力装得镇定,但她颤抖的声音在顷刻间出卖了她:“刚才的是社区医院的医生。”
薛苓璐一时没反应过来,但哥哥反应迅速,他问妈妈:“是我们那边的吗?”
“嗯,”妈妈故意聊别的话题,或许这么多年来,这真是她知道的安慰子女的唯一方式,“之前我叫你去开感冒药,就是他帮你开的,忘记了?”
“又不经常去,”哥哥沉寂稳重的声音在不宽的走廊里轻轻游走,“拿了药就走了,没注意看。”
他们再回到病房门前,刚刚的两个护工也再回到了病房中,在她们身后还有一个保安,不强壮但如果真发生什么事确实能拦一拦。
护工之一走到门前,温柔淡然地和妈妈道:“大姐,还要看一眼吗?要送太平间了。”
薛苓璐的嘴唇逐渐失去血色,高绥一把扶住了她,他有力的手掌摁着她的胳膊传递来温暖的力量。余光中,张越咫尺之外的手掌停在半空,久久没有放下。
“要。看一眼,”妈妈的声音哽咽,但没有像询问擦身时那样嚎啕大哭,她转身看了一眼女儿,再看一眼儿子,“你们就别进去了。”
妈妈进去十几秒,她就听到了带着强烈哭腔的字字句句。
具体内容她没有力气去听了,她抬头去找高绥,嘴唇克制不住地小幅颤抖,十几秒后演变成抽搐般的抽动。
高绥将她的头摁低,轻轻半转她的身躯,她自然贴近他用力拥紧。
他的下巴抵着她的额头,他反复说这一句话——“不说了。不说了。”
不说了,我都懂,我在。
按照梦泽市的民俗,逝者入了太平间,家属就要马上将逝者的所有东西清空扔掉,如果东西太多,那就当天只处理衣物、被褥和床体,其他的可以暂缓。
这是一项非常残忍的仪式。可当它被冠上为逝者好的名号,生人即便觉得再残忍、再下不了手也会强迫自己下手。
妈妈没让她和哥哥帮忙,这仿佛理应是她一个人的跟父亲的告别仪式。
妈妈也第一次将她往高绥身边推。
一夜老了十岁的妇人不断避开她的眼睛,手里提着拆下来的床板,边穿鞋边道:“你先和高绥回去吧。”
高绥将她们送回来之后,就一直在楼下没有离开。
家里和爸爸出差时一样安静,妈妈又将家里的东西情来清去。一切发生了,又似乎毫无痕迹。
哥哥站在门边,他低头看着她,语气是深夜浓稠的寂寞:“明天好了,你再回来。”
这件事会好起来吗?
兄妹俩心知肚明。
高绥站在橙色的昏暗路灯下,看着黑暗的楼梯口,看见心爱的她慢步轻挪、从黑暗中一步步走到他身前。
路灯是十几年前就修建的,只有里面的灯泡是一年一换。
薛苓璐看到他就滞留在原地,腿脚只剩下了直直支撑的能力。她抬头去望路灯,路灯下有几只飞蛾绕飞。
他一步步向她走来,她终于见到了他隐藏在背后许多年的风雪。她一下子领悟到时间流逝的巨兽感。
他没有直接给她拥抱,只是伸出手,向她发出邀请:“我送你去休息一下,可以吗?”
她伸出手,却最终只让指尖触碰到他的指尖,他的手臂再往前伸,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
第1001步。
前999步都他走,最后的第1000步由她走,她迈完这第1000步后,往后的所有步都可以由他一个人走。
“高绥,”靠着车窗,看着小区里熟悉的正在倒退的一物又一物,眼神游离失神,“我的爸爸,再也不回家了。”
车辆驶出小区,开上她坐爸爸车每次必经的道路,她没听到高绥的声音。
往前行驶了五分钟,车辆停在红绿灯下。她的视线被模糊,再也看不清窗外倒退的她早就刻在心里的风景,小区旁边的加油站,是爸爸每次带她从老家回来补满油的地方;这个红绿灯下,爸爸曾因为担心不能将烫伤的她及时送到医院一不小心蹭到别人的车,虽然没有损坏,但还是卑躬屈膝着被人羞辱臭骂了一顿;再往前点,是个大学,在大学旁边曾经有个邮局,她中考将至,爸爸打包了一大包的东西花了近千元寄往山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