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弃抢救的放字一出来,她的泪水就开始聚集在眼眶边。
医生摇头:“你们签了同意抢救的。”
不知道怎么回事,医生这么说,薛苓璐心里反而稍微轻松了点。她还是不想放父亲走——原来以前说的那些‘与其看他那么痛苦,不如放他走’都只不过是未身临其境的假大空。
爸爸啊,你的女儿这么自私,你会不会很失望?
十点四十,心脏再次骤停。医生再次抢救成功,但这一次走到门口告知情况的医生说出了另一番话:“他现在已经很难受了,已经很频繁了,再来我们能救,但……他负担太重。”
“嗯哼。”妈妈腿软,直接跌坐到地上。
哥哥和张越一同马上上前搀扶,哥哥边拉起妈妈边道:“那现在是怎么样。”
医生还没回答,薛苓璐就听到了妈妈的声音,同时感受到了妈妈的视线,妈妈拉着她的手,哭喊道——“我们放弃吧。我们放弃吧。我求你了。”
医生看向薛苓璐,但很快又被妈妈跌坐地上的姿态吸引了全部目光。
只有高绥,他站在离她最近的位置上,不触碰她,但半秒都没有远离,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薛苓璐的嘴唇、眼皮统统都在颤抖,她找不到她的脚了,只知道自己在前进,她站定在病房外,任由母亲往她身上压,她的眼睛红肿干涸,她和医生道:“好。”
医生点头,进去将放弃抢救书交给哥哥,指着一处空白:“签字吧。”
妈妈抢过笔想自己签,医生大惊失色阻拦:“不行不行,之前是你儿子签的,这次也要你儿子签。”
歪歪扭扭的黑色墨水在纸张上留下永不磨灭的痕迹,医生对病房里的其余医护们点点头,医护们撤掉仪器,鱼贯而出,医生道:“还有一点时间,你们好好告别,让他安心走。”
妈妈是第一个冲进去的。嚎啕大哭。
薛苓璐看向高绥,示意他留在外面,张越看到她对高绥的示意也主动留在了外面。
但这次妈妈很快就收起了哭声,她拍着爸爸的胸口,喊道:“苓璐回来了!她很好!身体很好,和高绥的感情也很好,我听你的,不干涉她们。你不用担心我们,都会好好的,到那边不要和你妈妈吵架!我对不起你,你不要记恨我,安安心心去找你妈。”
妈妈倒吸了一口气,带着浓重的鼻音,她打开手机,歌曲没有什么前奏,直接进入主题——‘你在南方的艳阳里大雪纷飞,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如果天黑之前来得及,我要忘掉你的眼睛,穷极一生做不完一场梦……’
妈妈微微平静下来,抓着爸爸的手,如诉家常:“你不用担心我,苓璐和沛淇都会照顾我。这首歌是我最后一次想和你去跳舞时说要用的歌,但其实那时候……我们已经很久没牵手跳过舞了。再也不吵架了。”妈妈又开始低低地哭起来。
歌曲结束。妈妈走到窗边,两包纸巾一张张抽着。
“爸爸,”薛苓璐洪亮的声音里没有了抽泣声,她嘴角勾笑,连眼睛都弯弯的,只剩下藏在眼眸后若隐若现的光点,“我很好,我已经长大了,我能自己照顾自己了,就算没有别人也没有关系,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你放心,我不会放弃我的事业的,我会把我想做的事永远做下去的。”
哥哥没有多说,他向来不是个擅长表达情感的人:“爸,放心吧,我在。妹妹的嫁妆我会准备好。你不用担心。”
两个护工走进来,一个抱着毛巾、提着水桶,一个提着两瓶热水。她们跟妈妈道:“阿姐,要给他洗身体了。”
妈妈从窗户边往病床前走,提热水的护工从桌子上抽了几张干净的面巾纸给她,安慰道:“人啊,都这样。现在就是把最后的事情做好了,做足了。”
哥哥交待完,退出去,薛苓璐又站回了爸爸身边,她拿起手机给爸爸放他生前最喜欢的歌。她第一次知道爸爸喜欢这首歌还只有八岁,那天爸爸难得在家,花了钱带她和哥哥去水上乐园,在返程路上,爸爸坐在驾驶位,她坐在爸爸后面的位置上,她透过面包车的车窗看到半悬的橙红色落日,天空火红一片,似有天狗吐出怒火妄图食日,她招呼爸爸看,随后听到了《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护工问是她们帮爸爸洗然后家属再来帮换衣服还是家属和她们一起洗,妈妈没有回应,护工又追问:“我们洗的话80块。”哥哥再看了一眼妈妈,没有动静,于是便自作主张道:“你们洗吧你们洗吧。”
她走到妈妈身边,准备和哥哥一起将妈妈带回去。谁知妈妈突然抱住了她的腰,全脸红涨,崩溃地抬头对她撕心裂肺地喊:“让我帮他洗吧,求你了,求你了,就最后一次了,求你了。”
全屋的人都被她震惊。
薛苓璐更是五味杂陈,她不想在父亲刚过世的时刻用刻薄的词语形容父亲爱了一辈子的妈妈。薛苓璐避开妈妈的目光,忍住自己的泪,道:“好,好好。”
妈妈留下,她和哥哥离开,护工贴心地关上了门。
高绥一直站在门口,他目睹了一切,他也看透了薛苓璐母亲,但他只是将薛苓璐搂进怀里,与她一齐看着木门,等待木门重新开启,和将逝之人做最后的告别。
可时间刚过去两分钟,护工就出来了一名,她的神情带有明显的同情,她看着薛苓璐:“先生的手一直握着,打不开,仪器上显示还有呼吸,是还有东西没放下,女士叫了一遍名字,他应该是想见女婿,女婿来了没?”
薛苓璐听到打不开时整个人已经踩在了崩溃的线上,她多怕,多怕最后还辜负了父亲,让他抱憾离去;直到听到最后一句,虽峰回路转,但依旧让她彻底崩溃,五官挤在了一团,呼吸又开始变得急促困难,嘴里溢出痛苦的哀吟声。
直到死神临床,他还在为他的女儿挣扎。
高绥将怀中的她交给张越,护工有些担心:“要不要叫医生?”
薛苓璐哥哥终于主动立刻接了一句话:“不用,我妹妹心脏不好。”他边说边往薛苓璐身边走,将薛苓璐揽到了自己的臂弯里。
高绥推门进去,又关上,病房里多了一个摊开的行李箱,黄色椅子上搭着干净的衣裤,往行李箱一看就可以看出主人身前是个喜爱整洁西装的人。
薛苓璐妈妈蹲在床边,满心满意都是她的老公。
高绥的膝盖疼,他没有蹲下,弯腰贴近薛苓璐爸爸的耳边,大声地道:“叔叔,我来了。”说着,他去碰触老人握得紧紧的拳头,没有松开。“叔叔,你放心,苓璐是个很厉害的女孩,就算没有我她也能好好地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再去扳动,依旧不行。
“叔叔,”高绥的手覆盖住整个拳头,“我一定会用我的性命去保护苓璐。房子、车、还有钱我都准备好了,而且已经做好了转让合同,阿苓的名字我已经签上了,送到了公证处。该公布的我已经做好了文档,交给了老板,老板一同意,就告诉全世界的人了。叔叔,你放心,除了苓璐,我不会娶另一个人,而且就像您说,如果苓璐不愿意生孩子,我也不需要孩子。”
拳头上的力气明显松了。
高绥起身,护工上前,一扳,很顺利地就扳开了。
高绥进去又出来,门死死地挡住了走廊的全部视线,直到屋内仪器发出长久的滴的鸣响,有护士从换药室出来,推门进,没有关门。
护士将仪器撤下,在护工扶着的女人身边走过,说了一句:“节哀。”
除了妈妈,所有人都是静默。
薛苓璐站在门口,等到爸爸的死讯真正降临,她反倒哭不出来。
她记得爸爸最大的梦想就是和她去旅游,其中她们最重要的目的地是热带雨林,那片他们早早计划要去却被无限搁置的热带雨林就在梦泽市的西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