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霞渐染,马车辚辚滚前。
上番乘车出皇城时,纾纾还记得——水龙隔舱里逼仄、黢黑,不现天日。
她摸了摸手边云缎隐囊,金丝绣线于经纬中穿行,无光自烁。视线束集上量,岑湜双手垂膝,正端坐假寐。
一袭暗纹白衣,胜雪剔透,一顶翡翠玉冠,较松冷冽。因默声不语,目口紧合,而面庞瘦削,一眼看来,拒人千里。
纾纾攒眉,原听他说要带她回家,马车越驰,心头欣喜却愈发虚浮。
咳咳两声,仿佛听见肺里干瓜瓤似的罅隙。岑湜睁开眸子,对上两只又惑又惊的眼。
“吃药罢?”纾纾从暖炉里移出一盅浓黑汤药。这是太医署的新方子,他面不改色一口灌下,不吵不闹。
车头调转,去往东边。身倏地倾斜,簪钗磕碰壁柱,咯嗒咯嗒响。
岑湜扭脸朝她望去,手仍端着空碗,神情,一如这碗,空洞的。她莫名难堪,心忽系紧,撇头躲避。
眸光闪灭,岑湜只掠了眼鬓后那支漆木簪,凭空远眺,未置一词。
轿厢四障,哪有景致可供观览。肺中瘀痰又将阻塞,他伸掌揿胸,静嗽了嗽。
薛府门前吊着两只灯笼,行人无几,惨淡月光下,灯笼影儿嵌一截在门板,另一截倒在小厮肩头。
夜里刮阵风,虽已入夏,他犹觉冷,抱臂自暖。
寻摸着还有多久可以回去睡觉,叮当,空巷骤起一声鸾铃,循望,三匹高头白马徐徐行来,牵着一架黄盖宝顶马车。
车檐左右各悬一盏琉璃灯,透白光彩,玲玲声不止中,马儿耳朵上毛发细密,廓出一圈波浪般的涟漪。歪耳向后,那车门前坐一名皂衣男子,五官端正,颏下光滑。他驱车手法颇为熟稔,铃铛歇,马车精准停在小厮跟前。
他不想此行人奔薛府而来,是以好奇打量,未尝作出半点迎客之姿,心里光叹慨这是哪家贵族豪门。
待余有庆扶出岑湜,两双对一双,他忽然睖睁,愣在原地。
“敢问……”
那对不怒自威的瞳,平生未见,背后瞬翻冷汗,音也紧张起来。
“敢问尊驾,有……有何贵干?”
“请往这儿来说话。”余有庆满面带笑,趋前将他领至角门边。
百姓不识容貌,但若将令牌拿出,岑湜这尊大佛怕是要将小厮嚇个半死,余有庆背转掩着后头身影,生怕人晕倒。
“府上家主、薛铭,薛尚书可在?”边从袖里摸出金牌,又不让全露,只许慢慢显现。
纾纾低头搭上岑湜的手,刚走下小木梯,一簇极快的鞋底摩擦声传来,抬目一望,余有庆左手箍那小厮腰身,右手捂他口鼻。而这小厮一脸见鬼的惊骇,后仰栽去,因站不住,鞋跟不住蹬踢,咯吱咯吱。
“打开。”她直指角门,笑眯眯道,“快迎贵客。”
***
薛铭与褚夫人正欲安眠,老管家急促请催,等换好衣裳踏出房门,整座宅邸灯火通明,去前厅的路匍匐两列,径直蜿蜒至廊下。所有女婢男仆尽皆拜叩,不敢仰首。
薛铭提袍拉起夫人越走,远远见着厅上正坐两人,心内如焚,又惊又喜又悲,一时,老泪纵横。
“臣,拜见陛下!”“臣妾拜见陛下!”
“请起。”岑湜淡淡笑容。
薛铭抬头,这一眼透穿无数春秋、沧海桑田似,失而复得之欣喜、激动,于胸膛内震荡,震得他泣不成声。
褚夫人尚不能言,只跪地叩谢,泪水涟涟,袖口下呜呜咽咽,难以名状。
纾纾的泪淌得眼都睁不开,一团团模糊的光在睫下晃,辨不清面孔,她也不敢看。
心比绞更痛,一层叠一层,涨成潮水,慢慢涌,淹至鼻腔,仿佛窒息。
父母奔她而来的苍老背影,眼神中只她一人的喜悦担忧,而重重一跪,像把刀直往她心尖上插,刹那血流如注,径冲喉口,就将呕出肺腑。仿似教人看,她的心是红的,还是黑的。
“薛铭,见过辛舍人。”薛铭深抑,揾一把泪,小心翼翼问:“舍人,近来可好?”
褚夫人红肿双眼,期盼盯着上座,她嘴角噙笑,热切等一句久违之音。
“在下,万事都好。”纾纾抖声回答。
她已哭尽心力,险些喘不上气,正欲扶起双亲,腿脚却一软。脑仁正突跳时,一双救急的臂伸来。岑湜将她拦腰抱紧,两胸贴服。纾纾诧然一睐,未及说话,稳稳立定,余光一点似礼似疏的笑。
此举亲密,不好示于人前,堂下二老有些尴尬。
好在院里无人抬头,岑湜眼一觑,“将人都遣了。”
“是。”于是薛铭交代管家,待人退尽,亲合上门窗,缓缓回头。
目光还未落定,一声恸呼伴人影倒地,风拂面。
“父亲!母亲!”
“使不得!”他忙去搀扶。
纾纾拨浪鼓似摇头,泪水又满溢两腮。她拜了又拜,痛彻道:“请父亲母亲原谅女儿不孝。”
薛铭与褚夫人相视一眼,蠕蠕嘴唇,终是未语。
这一拜断不能辞却,自家孩子秉性如此,比方治水,堵不如疏,由她情绪泄出,于身心更益。
纾纾煎熬几载,对高堂之愧疚越过所受一切苦难,今日有机缘偿一偿心中罪孽,抵去两三分。待立定,深深将岑湜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