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的心意。如果你选择当面递给我,我一定会拆开看看的。”
平淡的声音,和前辈在棒球部里别无二致,但若菜听出了些许嘲讽,她悄悄抬眸观察三个女生的神色,不难想象她们眼中的绫濑前辈是怎样一张冷若冰霜的脸。
“走了苍月,”绫濑说着已经走下楼梯,“棒球部训练要开始了。”
若菜低头匆匆跟上去,绫濑将她拉到身边,又停下脚步:“对了。”
他转头,微笑客气而疏离:“我不会听见有关这件事的任何后续,对吗?”
“诶——好有气势!和平时的前辈好不一样啊,”荣纯眼里冒出小星星,“怎么我完全不知道啊。”
“虽然没有约定,但我和前辈都没有再提过,”若菜说,“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发生这种事了。”
......原来绫濑前辈还有这样的一面。
荣纯当然见过绫濑的锋芒,他是球场上的指挥者和大脑,是随时准备利刃出鞘的打者,而且日常训练也安排得相当魔鬼!
但,那也仅限于棒球场而已了。
荣纯撇撇嘴,心底莫名一阵烦躁。他和若菜并排坐在球场的观众席上吹着冬末的冷风,双双把手揣进了口袋,挤在一起汲取对方的热量。
“若菜,”荣纯的话语化为水雾散在空中,飘飘乎乎的一团,“我们是不是从未真正了解过绫濑前辈呢?”
在他成为“棒球部的绫濑前辈”之前,他过着怎样的生活,又是什么让他做出了这个决定?
似乎感知到了某种情绪,若菜往里贴近了点,荣纯立马回蹭若菜的肩膀,说到:“若菜,我有件和绫濑前辈相关的事想问你好久了。”
“新年参拜的那天呀,我跟绫濑前辈说我的愿望是希望他考上青道,然后他也告诉了我他的。”
荣纯踌躇着说:“他说,他的新年愿望是和我继续一起打棒球。”
希望我们能一直待在同一片球场上。
前辈认真地说这话的样子几乎刻在他的脑中,让他苦恼不已,于是将这烦闷一股脑倾诉出来:前辈这是什么意思?他不是要去东京了吗?
就像今天他支使我去买巧克力一样,这是不是在邀请我一起去东京呢?还是说只是随口说出的心愿?
“呼——真让人生气,”说着说着荣纯又来了脾气,他竖起猫猫眼大喊,“说话弯弯绕绕地打谜语,什么毛病!下次我绝对不要惯着他!!”
荣纯的抱怨中,若菜垂眸下双目,她的心跳声如暴风雨般吞噬了周遭的一切。她紧了紧围巾,掩盖脸颊和耳朵的热度,手落在了背包的搭扣上。
这本来是个好时机的,若菜恍惚地想,今天是情人节,和小荣难得地聊了恋爱话题,为他亲手制作的巧克力就在手边的包里。
这本来是个告白的好时机的。
如果她没有听见绫濑前辈的新年愿望就好了。
我也有不敢当面递上的情书啊。像是被抽走了力气般,在接下来的交谈里,若菜只偶尔应和两声,声音轻柔,像极了雷雨天蝴蝶振翅的嗡鸣。
她想,她终于知道为什么绫濑前辈会来棒球部了。
——
这是我的私事与你无关。
如果是国中的我肯定会这么说吧,虽然现在也有点这样的感觉啦,不不不面对别人真挚的发问得好好回答......
脑海里泽村的大嗓门说教一闪而过,绫濑有了答案。
“因为有了喜欢的人,”他说,“因为知道了暗恋是多么辛苦的一件事。”
也知道了告白失败会是一团怎样燃烧殆尽的灰烬。
“那...你有直说吗?”
“当然。”
绫濑回忆着他和泽村在一起的那个拂晓,破海而出的金色太阳,脱胎于醉人的深夜,他闭上眼,心底泛起酸涩:“但因为各种原因失败了,所以正在努力中。”
“这样啊,”井上理佳说,“那我们是同道中人了。”
看着绫濑欲言又止的表情,井上轻笑一声:“骗你的。你变化这么大,我早就不准备喜欢你了。我们女生都喜欢冰山酷哥那款的。”
绫濑眨眨眼也露出微笑:“是啊,我知道的。”
眼前的女生悄悄暗恋着的,是国中时期的他。只是他已经往前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快忘了他曾经总是绷紧每一根神经拒绝每一个人的接近,用冷言冷语砌起一层又一层的墙。
真是好久不见。
换作十五岁的他,一定说不出什么好话,惹哭眼前的女生吧。
绫濑将她送出门,平静地目送女生离开。她的背影拖着长长的影子融进了人群中,走走停停,却也没有回头。
揉揉额角,绫濑移开了视线,远处一个小黑点正向这边接近,速度之快让他身后仿佛卷起滚滚尘烟。
“前辈——!!我有非常重要的问题要问你!”
老远大喊着跑来的自然是荣纯,若菜慢一步跟在后面。是熟悉的少年音,纵使带着些变声期的沙哑,听起来也是一团孩子气。绫濑挥挥手,内心疑惑:怎么荣纯听上去在生气?
四百米。
不过,我总能安抚好他的。绫濑有些自信,他眯起眼睛,闲散地倚在门框上。虽然女生突如其来的告白唤起了他对于中学的惨淡记忆,但没影响他的情人节好心情。
三百米。
十五岁的他不具备爱人的能力,但现在的他有。
现在的他是和泽村荣纯磨合了整整七年的他。绫濑自认熟悉荣纯的一切,就如同荣纯熟悉手中的棒球、夏日的祭典,和落满长野的雪。
两百米。
人总是擅长和过去切割的。
一百米。
天光很亮,但太阳照在身上很冷。泽村终于跑到了他的面前,深色短袖的胸口印着小小的职棒队标,伸手索要拥抱。
绫濑下意识去接,过去的泽村又如同一阵呼啸而过的风,嘶吼着刮碎了周遭的景色,玻璃碎屑般的记忆片段在绫濑脑中炸开。
他痛苦地捂住额角蹲下,那里正突突跳着钻心地疼。有人在喊他的名字,脚步声逐渐密集。一双手想要扶起他,暖色调的小麦色,手指间隐藏着大大小小的茧。
比记忆里要小了一圈、稚嫩一些的手。
……不能再待在这里了。绫濑咬住下唇,迫使自己顺着荣纯的力道站起来,顶着尖锐的痛感安抚:“我没事。”
绫濑从不知所措的荣纯手里拿过棉花糖,又把那盒巧克力塞进他怀里,强调到:“这盒是你的。”
若菜的视线凝在这盒巧克力上,又很快看向了绫濑发白的脸色和眉间的虚汗。
“剩下的我会分给大家的,”若菜突然开口,此时她的思路前所未有地清晰,“前辈不用担心巧克力的事。”
绫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脑内翻滚着的记忆却在他分神的这瞬更加激荡,他再次捂住额角,只摸到一手的汗水。
“......抱歉。”绫濑勉强轻笑一声,“但拜托你了,苍月。”
荣纯不懂为什么绫濑前辈突然就要道歉了,只是傻傻地跟着劝到:“巧克力而已啦,前辈你是不是感冒了?去医务室先看看比较好哦。”
“不,我直接回家就好。”
坚决拒绝了送自己回家的提议,绫濑逃离了荣纯的身边。他一路走得飞快,可到家时他几乎抖得拿不稳钥匙。反手锁上门,他不再强撑,和手里紧握着的棉花糖一起倒在玄关的台阶上。
玄关没能托住他,他似乎在无边无际的的黑暗间下坠,唯一的温度是他灼热的呼吸。会死吗?他会再死一次吗?脑海中的痛楚过于鲜明,让绫濑不禁怀疑在长野的一切都是死前的幻想,他还在那架失事的飞机上,下一秒就会真正万劫不复。
绫濑绝望地向越来越远的上空伸出手,他想抓住什么,竟真的有光芒从他的指缝中溢出,洒下了沙砾般细碎的光点。那些光点划过绫濑的耳畔,就像贴近海螺会听到它蕴含着的大海的声音一样,绫濑也听到了它们的声音。
吵闹的、大吼的、哭泣着笑着的,那些声音——
是泽村啊。
绫濑突然不再害怕坠落。奇怪的是,他似乎也到了坠落的终点——他漂浮在空中,往下看去,那些光点早已落成细小的金色溪流,溪流汇聚成河,河流奔向大海。
他终于能真正看清了,他站在这条金色河流的入海口,回望它的每一道曲折,它的湍急或平缓,浑浊或清澈。而在他踏入某条溪流时,他脑里如沸水般滚烫翻腾着的记忆也归于平息,他平静地任由溪水将自己包围,慢慢地将自己带往前方。
那是河流最大的转折点,那是崎岖狭窄的河道,那是它劈山开路也要流淌的最初的动力——
那是泽村的高中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