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舒伸出手挥散了眼前雾气,人形歪七扭八地在空中浮了一会,又慢慢将四散的肢体安装到一个身体上。叶舒没等它重新拼凑出人形,顺着变浅的指印走了下去。
不知走了多久,叶舒双腿开始发软,一不留神被裸露在地面上的树根绊了一跤,身体在瞬间做出最本能的反应,手狠狠抓住离得最近的物体,身体向下的坠落的重力带着手指狠狠擦过粗糙的树皮,恰巧陷进那几个已经变得模糊的爪印上,留下隐约的血迹。
头顶上的猿妖随着他的速度一路跟随至此,冷漠地将一切收进眼底。
叶舒低头看了一眼伤势,还好只是擦破了点。指尖的疼痛正好冲散了脑中的混沌,又或者他陷得更厉害了,那团雾气如影随形不离不弃,那张脸也变得清晰起来。
那具人形在昏暗的林中依然有些模糊,可依旧看的出眉眼如画,一双眼睛眼波流转,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宛如美玉,看一眼便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可惜美人无理取闹起来也是面目可憎,那张脸强撑起几分笑意,然而眼中流露出来的情绪早已撕开他的斯文皮囊,显得扭曲又撕裂。
“常平,别把自己当成受害人。”叶舒如记忆里的自己那样,平静甚至有些好笑地看着他,淡淡道,“那天晚上我看见了,你跟另一个人在青果巷口接吻。是你先出的轨,就别再想站在道德制高点上了。”
回忆到了这里就开始止步不前,叶舒试着回想自己那天还说了什么,可是后来的画面早已退潮,不知道被卷到哪个角落去了。于是叶舒又试着去扒拉常平的另一个重点——所谓的一面之缘却又念念不忘的网友,可惜这部分回忆比打脸渣男的片段更早丢失,他从幼儿园一路翻到大学,十四年都没有找到复合条件的人选,于是得出结论:肯定是常平乱说。
“常平”的身形逐渐缩减,背也佝偻了些,扭曲的脸逐渐被沧桑取代,变成了一张叶舒更为熟悉却又感到有些陌生的脸。
那人看了叶舒一眼,点了点头,露出一点欣慰的笑意,如千千万万个父亲看着能够独当一面的孩子一样,拍了拍他的肩膀——如轻羽扫过,却又有泰山之重:“你长大了,你妈妈看见你这样一定也会很高兴。”
思绪又被这一句轻飘飘的话拉回那个夏天,高考完的夏天,妈妈和仙贝一起离开的夏天,他对于爱的理解完全破碎的夏天。
“不是说遇见她是这辈子最幸运的事了吗?”叶舒看着那双有些模糊的眼睛,心中隐隐有了答案,却还是不管不顾地将多年前那个不曾问出口的问题问了出来,“此生有幸却走不到白首与共,那怎么才能走到?”
看来还是老辈子说得好,十年修的同船渡,百年修的共枕眠,三生有幸或许才能换得倾心一世,白首不相离。
“叶老头”摇了摇头,仰头看着遮遮掩掩的天,眼中泪光闪闪,充满怀念之色,只说:“小舒,你并未爱过什么人,你不懂。”
叶舒宁愿他说是因为两人感情走到了尽头所以才会决定分开,而不是仅凭一句“你不懂”就抹除掉他知道真相的资格。为什么他不懂,难道仅仅是他没有爱过谁吗?
难道爱与被爱不是相互的,相互作用着的吗,他被爱了这么多年,难道也没有摸到爱的入场券吗?
“为什么我不懂,我爱妈妈,所以希望她能过的好,即使她不在我身边。所以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问过她为什么离开之前没有再看我一眼!”眼泪突然汹涌地袭来,叶舒鼻子一酸,再一眨眼泪水就止不住地往下掉,“我没有问她为什么不肯等我回来再走,也没有问她为什么只肯带走仙贝……我只是希望……希望她能跟我告别……”
妈妈曾经说一个故事的结束往往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所以叶舒坚信不疑重逢是告别的将来时。他以为这是他跟妈妈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结果到头来只有他信以为真。
常年压抑的东西一旦溃塌,反噬便如同洪水一般席卷而来。往日温情一幕幕上演,却因为那个夏天一幕幕变得支离破碎,他不断反思也不断反问,所以一切都是假的吗,所以爱到底是什么呢?
叶舒捂住眼睛,泪水却顺着指缝和掌缘一起流下,他蹲了下去,用膝盖隔着手掌挤压眼球,就好像这样就可以将那些没流出来的眼泪都挤压回原来的位置。
“叶老头”眼珠转了转,漠然地看着眼前人,雾气幻化的脸重新变得模糊。
泪水冲刷过受伤的指尖,不知道什么时候凝固的伤口又渗出血来,血液混着泪水一同落下,一滴一滴敲在早已枯败的落叶上。
像极了远处的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