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三刻,还未到正式饭点,崔记食肆门前已熙熙攘攘排起队来。
排在队伍首位的是一老汉,姓冯,在东市做布庄生意,人称“冯掌柜”,年纪大了之后便将铺子交由长子全权打理,自己清闲下来,开始游山玩水享受老年生活,近几年更是发展起“吃”这一爱好。
冯掌柜手中拿着一支竹签,正与身后同样排队的人闲聊:“这崔记食肆开张第一日我就来了,店主娘子手艺没得说,菜单上面的菜都好吃得紧,尤其是那琥珀肉,空口吃都不觉得腻味,先吃两三块大肉解了馋瘾,再将肉汁拌进米饭……光是说说就把我馋虫勾出来了!”
后头的人被他说得也有点犯馋,舔舔嘴唇道:“冯掌柜第一日就来了?可真叫人羡慕。崔记食肆开张首日我正好家中有事,这才错过了……对了,冯掌柜可吃过店主娘子做的酱香饼子?那饼子味道也是好极了。”
“吃过!”冯掌柜一拍大腿,“当初崔娘子在西市贩饼,我住东市,一东一西,很是不便,但为着那口热饼滋味,隔两日就要坐马车去吃一回。”
“我最喜欢里头的腌萝卜丁,你说咱们自家腌出来的怎的就没这个味儿?”
“谁说不是呢!”
话音未落,便听一道稚嫩清亮的童声喊道:“十七号!”
“十七?”
冯掌柜将手中竹签举起,对着阳光眯眼细瞧,费力地看清上面写着的“壹拾柒”三个大字,喜道:“是我!”
闻言,立在食肆面前的阿宁甜甜地说:“阿翁来得正好,一锅新炖出来的琥珀肉刚出锅呢。”
“哎哟,那可多谢小娘子了!”
冯老汉喜滋滋地钻进食肆,熟门熟路地找了个位置坐下。
后厨内,崔时钰正揭开黑铁锅盖。
锅盖一掀,浓郁的肉香立刻如潮水般漫涌而出,溢满了整间庖厨,又顺着门窗徐徐飘到院子,和院里的杏花香融为一体。
锅内,红烧肉块块分明,浸在一锅浓郁酱汁之中,被文火慢炖得微微颤动。
这锅卤汁可不简单,是崔时钰照着自个上辈子的炖肉方子调配的,虽因朝代限制无法做到一比一还原,但该有的一个不少,八角、桂皮、香叶、豆蔻、草果……可以说是下足了本钱。
除此之外,她还在卤汁里添了少许冰糖。
本朝冰糖称作“石蜜”,由甘蔗汁熬制而成,多为淡黄色、浅棕色,非现代冰糖的纯白,甜度也略低于现代冰糖,要价却不低,要三十文一两,约莫是米价的十倍。
崔时钰还记得听说自己要买一斤冰糖的时候,胡麻子脸上笑开花的模样。
但这东西不能没有,只有放了冰糖,红烧肉才会有若有若无的甜味,咽下去之后的丝丝回甘,可以说是红烧肉的点睛之笔。
崔时钰做菜其实没什么独门秘方,就两个,一是食材必须新鲜,第二就是要把每道细节落到实处。
这都是当初外婆教给她的道理。
各种香料在卤汤中舒展筋骨,还有拍散的老姜、挽结的大葱,以及足量的酱油,与几片切得极薄的陈皮在汤中纠缠,氤氲着带出极丰富的滋味。
如今这锅还是新卤,往后每炖一次肉便会多一分醇厚咸香的滋味。
崔时钰想好了,虽说暂时还打不出后世那种“百年老卤”的招牌,但等时间长了,完全可以打个“十年老卤”之类的名头。
此时还未有“多少年肉卤”的一说,也许对大唐人民来说,十年就足以令人惊奇了。实在不行,五年也成。
崔时钰正一边畅想一边将炖好的肉从锅中盛出,就见阿宁从门外小跑着进来。
“阿姊,竹签又不够用了!”
“怎么这么快?”崔时钰有些诧异。
她分明记得才刚削完竹签没多久。
“还不是阿姊的琥珀肉太出名了。”阿宁骄傲地挺起胸膛,“我都瞧见了,队伍都排到街尾了!”
崔时钰笑了笑,从橱柜里取出一捆新削的竹签,又进屋拿笔,将每根签子上面都用毛笔写上序号。
这是她为了应对食客太多想出的法子:取签排队,叫号用餐,以免排队混乱,更免得有人插队惹事。
竹签上的数字标号也有讲究,崔时钰没有选用简单方便的纯数字,而是使用了用于官方文书账目、防止数字被篡改的正式写法。
上辈子她开的第一家店同样人多爆满,当时的她就是用的手写排队号,结果竟然有人为了快点排到自己而故意篡改号码,继而闹出许多事端……后来崔时钰就吸取教训,改用电子排号了。
这时候自然没有电子打印这回事,是以崔时钰便采用了“壹拾柒”“壹拾捌”这样的写法。
虽写起来费了些事,但能减少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让阿宁当喊号人也是她精心思考后的选择。
一来端盘子上菜这种事不适合让年纪尚小的小妹来做,二来喊号的同时能让阿宁熟悉各种数字。
按照唐律,女子虽然没有像男子那样被广泛鼓励接受正规教育,但并不是完全禁止女子上学,有各种各样的门路。
崔时钰已经想好了,她要让阿宁读书习字。同样的,如果阿锦也想上学,她也会为阿锦攒够上学的费用。
阿宁接过姐姐写好的竹签返回岗位,继续方才的号叫道:“二十八号,二十八号在吗?”
“在这儿呢!”
李二和钱四同时举起了手。
阿宁自然也认这两人,甜笑起来:“李二兄,钱四兄,你们来啦,快请进,阿姊就在屋里。”
见她小小一只像个小大人一样懂事地给阿姊帮忙,李钱二人将阿宁夸了好一通才进门。
刚进门就瞧见正在给人上菜的崔时钰。
崔时钰也瞧见了他俩,笑着迎上去,“钱郎君,李郎君,快快请进。”
钱四和李二在西市排了无数次队伍,吃过无数张酱香热饼,却还是头一次来到崔记食肆,望着铺子里素雅的陈设以及坐满食客的食案,一时之间竟有些感动,颇有一种“吾家有宝藏店主初长成”之感。
钱四看了看周围吃得津津有味的食客,咽了咽唾沫,瘪了瘪嘴,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崔小娘子,我终于能吃到琥珀肉了!”
“……”
嫌他丢人,李二看不下去,出来打圆场道:“前两日我们铺正从小娘子食肆带了份琥珀肉回去,我们吃着都觉着好,很是念念不忘,奈何这几日一直事务缠身,这不,今日好不容易得了空,便来崔小娘子这儿大饱口福了。”
钱四在一旁连连点头。
他就是这个意思!
崔时钰不禁哑然失笑,怎么听着这么可怜?
打工人不易啊。
“二位郎君请随我来。”
她将馋得快要不省人事的两人安排在靠近厨房的小桌旁,利落地摆好碗筷,从后厨端来两碗冒着热气的米饭,又端上一盘酱汁浓郁的烧杂菌——和干煸豆角一样,都是食客们常点的用来佐红烧肉的素菜。
“这道烧杂蕈也颇受欢迎,二位郎君先吃着垫垫肚子,琥珀肉马上就好。”
李二道:“成!那便多谢崔小娘子了。”
钱四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的蕈香混着肉香让他肚子咕咕直叫。
“崔小娘子,你做的这琥珀肉真乃长安一绝,昨儿个夜里巡街我和李二还念叨了一宿呢。”
“可不是。”李二接过话头,“光是用那酱汁拌饭能吃好几大碗。”
崔时钰笑道:“二位郎君过奖了——我这就去盛肉,你们先慢慢吃菜。”
她前脚刚走,钱四和李二便不约而同将目光对准了面前的烧杂蕈。
瓷盘里堆着各色蕈子,深褐的香蕈吸饱了汤汁,油油亮亮的,灰白的麻菰切成厚片,炖得绵软却仍挺括,仿佛浸了牛乳,还有羊肚菜、木菌,整个春日山野都被浓缩在瓷盘之中。
凑近一闻,热气裹挟着蕈子特有的浓郁菌香扑面而来,隐隐约约还有股子肉脂香。
两人谁都没说话,拿筷便夹。
李二挟起一筷子香蕈送入口中,只觉柔韧弹牙,用牙齿破开时竟像咬断了一块肉,浓郁的鲜香在口腔中迸发,须臾又有汤汁流出来,菌鲜咸香层层叠叠,吃得两颊都生香。
他赞道:“好香的蕈子!”
说罢又是一大筷,夹得钱四瞪大了眼睛瞅他:“给我留点!”
“谁不让你吃了!”
两人你争我抢,盘子菌子很快下去大半盘,这时候崔时钰也出来了,端着一盘琥珀肉放在钱四和李二面前。
“二位郎君久等了。”
两人眼睛又是一亮。
盘中的琥珀肉摆放整齐,酱汁浓稠适中,每一块都切成均匀的方块,肉质酥软却不散形,颤颤巍巍又稳稳当当在盘中立着,正散发着极浓郁醇厚的肉香。
瞧着比那日铺正给他们带回去的还要好!
新炖出来的肉就是香啊!
“多谢崔小娘子!”
道谢完,钱四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块,小心地吹了吹还在丝丝缕缕向上冒的热气,送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