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又是多半个时辰,眼看着正午,三人实在站得腿酸,无奈再请门房询问,这一回得到的话是说老爷双眼已昏花,不能看书,因此用过茶后,须人念书给他听,日日功课不落。念完书紧接着便近正午,该用膳了。等老爷用膳毕,自会派人来唤,请三名年轻人凑合一时吧。三个年轻人当即愣住,耳听着这番话,话外恰好有本处下人送饭给门房,鼻中登时充溢饭菜香气,自己的肚腹却是空空,却只能吞咽委屈做饱餐。
终于捱到未时二刻,里面匆匆跑出来一个小童,见到应云手三个,垂手恭敬道:“老爷请三位相公进去说话。”仍旧未问他三个吃饭没有。应云手三个知机会到来,忙忙整理一下衣装,看着门房终于放行,跟着小童一路向里进了大宅。大宅里面究竟多大,是否富丽,三人全看不见,一则紧张无比,二则在饿得眼花。
詹为于一座西向的小厅内独坐,单从模样上看极瘦削,皮肤如衣,轻搭裹着一尊骷髅,乃至于耳、唇、指尖、手掌,绝不见一丝肉,较曲先生看起来更为年长,胡须也更长,说不清八十岁还是九十岁,亦或已逾百岁,垂耷的三角眼正中琥珀色瞳仁倔强独支,直勾勾盯着应云手、元旬、元时三名青年缓缓走到自己面前,早将他们一身气度才情洞察明白。等三名年轻人躬身行礼毕,詹为这才指着身旁桌上摊开的信纸道:“老曲的信我已看过,里面的话足够明白。我只啰嗦一句,你们老师将这信给你们时,除了见我的寒暄礼数之外,可还嘱咐过什么话,在我这里尽可讲出来,否则该说的未尽倒出,以致影响你们的前途,就不妥了。”
应云手三个于老师的信中内容一无所知,对面前这个詹为更是陌生,当此紧要时候,满心跳出来的偏偏都是书中话语,老师的叮嘱一句也想不起来,眼见着慌乱无措。
詹为早看在眼里,又道:“也罢。你们的文章,我粗看了几行,你们眼时的水平在望江足够用了,碰上三年一会的解试,才子齐聚,到时能否一举夺魁,实在难说,有这个希冀于我的工夫,不如早早回去用功。”
应云手三个至此心底彻凉,惟有道一声:“是。”
詹为道:“你两个面目一模一样的必是那一家的兄弟,另一个就是……”
应云手忙答:“学生应云手。”
詹为挥挥手:“都差不多。每日这个时刻,老夫必定小憩一时,今日为着见你们不免强撑,你们也可怜我上年纪,实在不能多陪多说话,都走吧。”
应云手还以为詹为老者独独提他必是有些希望,熟料再无下面的,大胆抬头端详詹为面相,见他神色愈发严肃起来,不得已与元旬元时兄弟慌张谢罪辞别。
詹为始终坐在椅上一动未动,眸子始终盯着三个年轻背影,亦是未动,良久才重重叹息一声,寻摸着那三个年轻人应是已经出了宅子,吩咐左右道:“去把老大唤来,我有要紧事吩咐。”
出了詹为的宅子,元旬只觉忿怒填胸:“老头干什么巴巴的让咱们寻他来,低三下四半日连句正经话也求不来,尽是唬人的。你说咱们日常了解的本朝贤圣将帅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吧,他算什么,连个名字都没听说过,狂妄之徒,就是个博虚名的狂妄之徒。”
应云手和缓劝道:“还能怎么样,回去吧,考试就在眼前,该背书的背书,该吃药的吃药,多说无益。”
元时恨得只道:“要不是我在门廊上被穿堂风吹得头疼,绝不饶你,别让我抓住你的短处。”
玩闹归玩闹,三人见此一条路不通,反倒安定下所有心思,归拢了所有意志,回去投递了状子,之后便窝在客栈中专注于应试之上,日日昼夜不废。
终于熬到八月十七开考之日,元时的病已好了大半,只是一站在贡院门口,望着即将打开的考场大门,浑身上下忽然就疼起来,无奈硬撑。他一回头,见身后的应云手倒比自己还要难受,低着头双手直揪衣服,半藏起似灰的面色。元时仍不住想要安慰却想不出一个字来,只抬起手来轻捏捏应云手藏在袖管中的胳膊。应云手这才抬头,向着元时两边抻一抻嘴角,也不言语。贡院门外连上他三个在内,共有四百多学子,不单是睢川府,还有更为偏远的潞州府与宣南府并所辖周边,因本处学子太少,故而都汇聚于睢川府。
待到时辰到,贡院大门敞开,监门官携三个小吏踞守住大门,三个府吏按左中右位置立于门槛之内,手执花名册,依照花名册上的姓名籍贯逐一点名。点到者上前核实准确,由着本处府吏搜身查验,万事无虞方可进入,一路穿行经过监门处、交卷处、封弥所、誊录所等地,直到中门下。中门处再置一层查验的,验过之后领至中门内里。
到了此地,正中央一座天井,对面便是正厅,学子仅能走到此处。再向里穿过正厅,就是内厅,即衡鉴堂,乃是考校评定试卷之处,所有官员于考试这两月的栖身之处也在此,乃至贡院种种诸如受事室、榜屋、仓库等也在这里。正厅之下,天井两侧有相连的房间数百,内置桌凳,虽简陋些,却是学子五日的考试场。细看之下,贡院白墙灰瓦,上抠着绛色镂窗,院子里也是桃梅柳竹郁郁森森,更有前院倚墙而立一排石碑,上篆刻历次解试中举者姓名、乡贯、后任何职等文字。可惜学子们的心思全部不在此,视若不视,只在心底来回掂量背诵,暗中祝祷此番得胜而归。
应云手与元时、元旬兄弟来自同一地方,一同报名,一同投保,谁知被领到天井下,才惊觉三人竟不在一处。原来本处考试为防备同乡之人相互串通作弊,故而排序也不按照乡贯,而是依着姓名笔画多少,从外向里逐一递增,各处学子穿插安排。不管别人如何,他三个中元旬的名字笔画最少,考试的位置最靠外,元时与哥哥在同一排房舍,却是最里的一个,至于应云手,早不知被安置去哪一排了。学子们进到自己的房间里,第一眼便可见到桌子左上角贴着小小一方白纸,上面依次罗列书写姓名、年龄、乡贯等事,作为每人甄别的证据。
贡院里负责专门计唱时辰的府吏站在天井下认真盯着身边一尊莲花漏,待到交辰时,府吏一声高唱,开始分发考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