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听珠持瘦弩对准两个头将的脑袋,呵斥道:“还不快滚?!”
泼皮吓得目瞪头呆,连滚带爬跑远了。
沈听珠忙上前扶起鲁仝,把他搀进铺子,关了铺门,鲁仝身子滚烫,意识迷糊,她取了银钱,一路撞东碰西,跑出门请了大夫过来。
午时,大夫开了几副药,嘱咐了些忌口的食物才走了,沈听珠烧开热水帮他洗了一回,外敷伤药,内煎药汤,喂他服下。
折腾到二更天,鲁仝终于退烧,沈听珠这才松了口气。
夜重霜寒,沈听珠盯着火炉烧药汤,闲暇片刻,她又拿出简册学习,一时痴迷,未发觉鲁仝不知何时起了,他咳嗽几声,沈听珠转头,急道:“鲁工怎么起来了?”
鲁仝摇摇头,瞥一眼她手中所拿的简册,摸出滚在一旁的酒葫芦,一拿,便觉分量不对。
——他拧开葫芦盖,酒气混着桂花香泄出,原是沈听珠填了新酒,又算准了他贪凉,特意温过之后才灌进去的。
他喉头不自觉滚了滚,道:“铁匠铺三教九流往来不断,讨债之人更是常客,他们闹将起来,轻则不过是一通乱砸乱打,重则可就要人性命了,你一个弱女子,成日待在这儿,就不害怕?”
沈听珠清亮的眼眸带着几分倔强,她往火炉里填了些炭火,烧热药汤,盛在碗里吹温递给鲁仝,“我行事端正,从未做过亏心事,那些宵小之徒又何足畏惧?”
她又拿出渚晏给的一大袋银钱,将里面三分之二都给了鲁仝,“以后别再赖账了,鲁工,你明不是稀里糊涂之人,何苦这样装疯卖傻?”
鲁仝枯枝般的手指缓缓滑过碗沿,动作迟缓又带着几分落寞,抬眼望去,少女眼瞳里炉火跳动,竟让他的思绪瞬间飘回了四十年前。
那时的他瑟缩在锻炉之后,耳边是娘亲日复一日、尖酸刻薄的咒骂,“怪物”一类刺耳称呼如附骨之蛆,啃噬着他的自尊。
“你倒是眼毒。”装疯卖傻这些年,所有人只当他是个废物,鲁仝心中压制许久的苦痛和防备,竟似长了爪牙一般,一股子冲破束缚往出处爬出,他不快意,一口闷了药汤,道:“你手上的简册是俺爹画的。”
沈听珠看着他,火焰蹿出,映亮她的面孔。
鲁仝蜷缩在炉锅旁的矮凳上,他双腿严重扭曲,无力地悬垂着,“俺爹是西陆大酆最有名的铁匠,生了俺和兄长鲁闳。”
炉火噼啪炸响,他伸长扭曲的脖颈,让火光爬满坑洼的面颊,“俺是逆生侏儒,鲁闳却是个标致的,模样个子都随了爹娘,爹娘宠他宠得没边儿,活生生把他惯成了废物,十二岁的人了,还尿炕呢,连打铁的锤头都抡不起来。”
鲁仝胸腔里溢出一声冷笑,粗麻短褐下,畸形佝偻的身躯发出“咔咔”的错位声,“俺爹怕祖上冶铁的手艺断了,无奈之下,才把本事传给俺,哪承想鲁闳竟心生嫉妒,三番五次害俺……”
“有一日夜里,一群丹境人闯入俺家烧杀抢掠,俺爹娘也被他们害了性命,俺当日正好出门,躲过一劫。”
说到此处,他扯开衣襟,露出满身焦黑的烙痕,“可你猜那群狗官是怎么断案的?——就因为俺是侏儒,二话不说,给俺扣上弑亲的罪名。他们往死里拷打逼供,最后硬生生按着俺的手画押认罪。”
沈听珠捂住嘴,指尖微微颤抖,只觉胸中似压着一块巨石,喘不过气来。
“俺像牲口一样,被押着游街示众。”鲁仝笑声里满是绝望与癫狂,“后来鲁闳勾结狗官,把俺卖给了当地权贵,成了供人消遣的倡优。”
炉火陡然窜高,沈听珠喉间溢出压抑的呜咽,颤声道:“倡……优?”
鲁仝却是无所谓地笑笑:“爹娘之死,乃是鲁闳那畜生故意向丹境人透了消息…”他眼里晃满泪光,“他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俺爹唯一的良心,也只传了俺这手艺,他却仍不知足。”
“后来呢?”沈听珠犹豫再三,问道:“……鲁闳他还活着吗?”
鲁仝脸上一瞬露出阴毒的表情,“他?呵——俺早在爹娘灵前剜他肉、剔他骨,抠出他的五脏六腑烫了酒吃。”
沈听珠吓得一颤。
鲁仝整个人像被抽去骨头,瘫坐在矮凳上,“俺早该找根麻绳,吊死在房梁上,偏生渚晏这老匹夫多管闲事,硬生生把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就这么着,俺这口气,硬生生吊了二十多年,前些日子,听说他收了个徒弟,俺想着把手艺传给他徒弟,就咽了这口气,不想你竟是个女娘!”
沈听珠眼神透着执拗,“我不怕吃苦,什么脏活累活,我都能干!”
“吃苦?哼,哪有这般容易!——这世道吃人不吐骨头,人动动嘴皮子就能杀人!”鲁仝哑着嗓子说:“俺少年学艺,曾向祖宗发过毒誓,冶铁术只传男不传女,若有违背,不得好死…何况你一个女娘,偏要涉足这向来由郎君把持的手艺行当,在旁人眼里,简直是大逆不道!一旦风声传出,明枪暗箭、刁难威胁,往后的日子,哪还能有安宁的时候!”
沈听珠听完这话,只觉得喉咙猛地一紧,鲁仝眼中似汹涌的暗流,在深处无声地翻涌,这复杂的目光直直地轰在她的心坎上,令她呆立原地,呼之欲出的辩驳之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铁匠铺内,炉中炭火熊熊燃烧,二人千头万绪,深深盯着炭火,再不吱声。
*
往后几日,鲁仝虽是不教,却也默许沈听珠看着简册学习,她心中感激,每日愈发勤勉。
再一日,鲁仝急匆匆赶回来,拽起沈听珠就往二楼小窗去,“你立刻拿着令牌,去城南观音庙!”
乍然脚步声响,有两人踏进铺子里来,鲁仝深深看她一眼,下楼去了。沈听珠岂肯离开,蹑足卸下一块木板,伏在二楼听,只瞧见楼下两人带着面具难辨真容,为首者拱手作礼:“久仰鲁工大名。”
另一个却说:“世子,此等奸佞之徒,何须多费唇舌?”
“蒙士,休得无礼!”这一个温言劝止,转而朝鲁仝一揖,“鲁工海涵,我等不远千里而来,只为讨教铁甲的锻造之法,这浑小子冒犯您,在下替他赔罪。”说罢深深一躬,腰间金刀玉佩碰得叮当响。
鲁仝乜了他们一眼,讥讽道:“想让俺给你们打铁?行啊,先把你们裆里那二两肉剁了下酒吃!”
“老侏儒,信不信老子砍了你的腿!”那一个抽刀出鞘。
刀光映在鲁仝浑浊的眼球上,他梗着脖子嘶声道:“小兔崽子,想吓唬俺?俺在死人堆里啃骨头的时候,你爹还在撒尿和泥玩呢!”喉结滚动间,一口浓痰啐在了对方脸上。
这会儿剑拔弩张,沈听珠有些害怕,稳住手脚,慢挪动了三两步,一手拉动弹弓朝这二人身上打去,一手按动机关,大喊道:“鲁工!”
鲁仝会意,趁两人不备爬上二楼,沈听珠一把将他推上小窗,并将令牌和钱袋都给了他,“鲁工快走!”
楼下二人已然反应过来,躲开机关上楼来,沈听珠人小,藏在书架缝隙中,看准时机,再次按动机关,其中一人正挥刀乱劈,沈听珠悻悻躲开,一面与他们周旋,一面再触机关。
不时,一个已挟制在机关术里,左右顾不得,一个比他灵活,躲开机关,眼瞅准,一把揪住沈听珠的后颈,她半身悬空,挥刀劈脸刺去,这人徒手攥住刀刃,一道血口划开来,鲜血顺着指缝滴在沈听珠眼睫上。
他略松了下力气,沈听珠见机咬住他的虎口,往他身上踹了几脚,再一个打挺,不要命似得抽他腰间的佩刀,二人撕扯之间,佩刀“当啷”滑出,沿着木板缺处直掉入下方火炉中。
炉中激起丈高火舌,沈听珠旋身一记侧踢,趁着对方身形不稳,双手死死抓住其大腿,猛地发力一拽。只听“砰”的一声闷响,这人重重摔在地面上,二人顺势扭作一团,沈听珠骑在对方身上,压着对方撕打。
这人也不含糊,左手闪电般变招,如铁箍般扣住沈听珠的肩骨,随后狠狠一拧。
霎时,钻心的剧痛顺着脊椎炸开,好似无数钢针同时刺入,沈听珠忍不住痛呼一声。
这人撤步卸下面具,抹了一把手上的血,扳过她的小脸,凑到眼前,惊呼道:“沈四?”
沈听珠仰头,咬着一口气,待看清他的模样,立时松了力气,也惊道:“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