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乌沉沉的黑云压下,深树林中,赵玉琮背着沈听珠,稳稳地往山上走着,沈听珠摔挫了脚,被他背着,双手自然环在他的脖颈处,她微偏了下头,面颊一下贴在了赵玉琮通红的耳朵上,她立即躲开,身子直挺挺地僵住,道:“世子……”
“我在。”
赵玉琮的声音从她紧贴的胸膛处传来,低沉、稳定,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他的身子发出阵阵温热,沈听珠感受着,心下也似这湿漉漉、粘巴巴的衣裳一般,她既羞怯别扭,又有几分心安,好似只要有他在,她便不会害怕了。
沈听珠轻声道:“世子的肩还疼吗?”
“不疼。”赵玉琮答得干脆,似乎那点伤痛不值一提,他一边稳稳背着她,一边极其自然地给她摘果子吃,又试图用轻松的语气驱散方才的尴尬,逗她道:“你还想飞上天摘月亮吗?”话一出口,他心头又是一紧,懊恼自己这笨拙的玩笑。
沈听珠喉咙一片干涩,低低应道:“我不要。”
赵玉琮笑了几声,林间只余他稳健的脚步声和两人交错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过了良久,他才像是鼓足了勇气,声音低哑,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无措:“我以后…再也不会让你置于这么危险的处境了。”银白的月光从层层树林间透过,晕亮他白皙的面庞上淡淡的红光,他极为认真坦荡,又有些许无措,“四娘,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无趣?”
沈听珠不懂他的意思。赵玉琮说完这句,似乎更懊恼了,语气皱巴巴的:“有时候我…我真不知该如何做…才能像董蒙士一样,让你开心。”
他从小金尊玉贵,众星捧月,习武、阅文,皇帝所授,乃是帝王之道,君子之理,这世间小娘子的欢喜,从来不是他赵玉琮该考虑的事情,哄人这件事于他来说比登天还难,他从来没有,自是手足无措,半天才憋出一句,“你大概会觉得我很无趣吧。”
沈听珠看着他微微绷紧的侧脸,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嗯,有一点儿。”
赵玉琮心下一沉,眉头瞬间压低,闷闷地“嗯”了声。沈听珠脸颊绯红,补充道:“但是我知道…世子已做得很好了。”
赵玉琮心绪状似羽毛飞动,一起一落,酥痒不止,他嘴角抑制不住地想要上扬,却又强自压下,只低低“嗯”了声,然握着她腿弯的手,却又不自觉地收紧了些许。
二人往山上又行了数十步,忽见正前方一头野猪跑过,林中“嗖嗖——”几声箭声,一猎户拉弓对着野猪连射几箭,野猪凄厉叫了一声,倒地抽搐,猎户收弓,目光带着审视,问道:“你们没事吧?”
赵玉琮放下沈听珠,将她严严实实护在自己身后,拱手作揖,姿态沉稳有礼,却又带着几分警惕:“多谢壮士搭救!”
“恰好路过,举手之劳而已,我是这一片的猎鸟人,住在左面的山头上。”
赵玉琮飞快地扫过他臂上搭着的弓箭和腰间的短刃,那弓的制式绝非寻常猎户所用。他悄然握紧了腰间的佩刀刀柄,不动声色地侧头,用只有沈听珠能听到的声音快速吩咐道:“四娘,数三声,背过身去,捂住耳朵。”
沈听珠心头一凛,没有丝毫犹豫,答应一声,三声之后,她转身捂住耳朵,身后寒气陡然侵出,隐约听见刀剑搏击之声,剑光从后略过,赵玉琮把腰胯一纵,以虎啸之势,霹雳挥剑,劈脸给了这假猎户一剑。
假猎户显然身手不凡,急退十步,反手抽箭便射,赵玉琮从半空翻身,扑将过去,手起刀落,一剑砍断他的手臂,假猎户痛叫一声,再一剑,刺穿他的脖颈,一剑抽出,鲜血大股大股涌出,假猎户两眼睁得浑圆,双手捂住脖颈,直直倒了下去。
沈听珠虽看不见,却能清晰地听到剑刃入骨和戛然而止的惨呼声,心不由提到了嗓子眼。
赵玉琮迅速收剑回鞘,一脚将尸身踢远,他利落地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血,又仔细将双手擦拭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沈听珠试探着转过身,只见赵玉琮飞身过来,他身上凌冽的杀气太浓太烈,久久悬在这夜里散不开。沈听珠一愣,“他是……?”
“一个暗哨,方才在吊桥上,就是他射的箭。”赵玉琮敛了方才的杀伐之气,声音恢复平静,却带着沉闷和忐忑。他往后退了几步,拉开一点距离,像是怕身上的血腥气冲撞了她,目光转向一边,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低声问道:“我…杀了他,你害怕我了?”
沈听珠毫不犹豫摇头,深深地思索着:“我们不杀他,他就会杀了我们,我只是在想,我们可以用野猪做个陷阱,吸引其他野兽,省些力气。”
赵玉琮倏然抬眼,虎目势雄雄,放出光来,“好,都听你的。”
他依着沈听珠所说,提起那只死去的野猪,挥刀在它身上划下几道,再绑在树上,滴滴鲜血落下,沈听珠设好陷阱,二人对视一眼,默契躲在树后,不多会儿,果然有一群野狼循着血腥味而来,“唰——”一声,齐齐落入沈听珠的陷阱之中。
“四娘好生厉害。”赵玉琮由衷地赞叹,看向她的眼神仿佛比自己打了胜仗还高兴。
沈听珠一笑,二人不停,继续往山上走着,不知走了多久,忽见远处一簇跳跃的火光,转瞬之间,一群手持火把的军士映入眼帘,他们扯着嗓子,喊道:“世子!”
几个眼尖手快的军士,立刻飞奔过来,稳稳扶住赵玉琮。
董蒙士和商秋随后匆匆赶到,董蒙士扯着大嗓门叫嚷:“沈四!”商秋早已泣不成声。
“商秋,你安然无恙,我就放心了!”沈听珠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商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紧紧抱住沈听珠,“娘子,下次哪怕是死,我也绝不和你分开。”
沈听珠眼中含着泪,轻声嗔怪:“说什么胡话,董蒙士,多谢你照顾商秋。”
董蒙士失笑,“啊呀,见外了,放心,初一也好好的。”他难得露出几分靠谱之色,沈听珠心里踏实了些,忙急着去看初一。
方营中,初一安静地躺在柔软铺盖上,它身上的伤口已被妥善包扎,似是察觉到沈听珠靠近,初一耳朵立刻竖了起来,吃力地叫了几声,声音里满是委屈与亲昵,沈听珠方坐下,初一就挣扎着贴了过来,一下下舔着沈听珠的手,她鼻息一酸,堕下泪来,“初一,还好你没事。”
董蒙士拿来新衣裳让沈听珠换上,她换了衣裳,与商秋一道去看赵玉琮,走近他的营帐,帐帘未完全放下,留了一道缝隙。
只见赵玉琮端坐于帐内,上身衣物已褪下,露出精壮紧实的上身,他胸口刺的那头猛虎在烛光下更显八面威风,昂头逞爪,极凶模样。
营中军士正小心翼翼地为他清理着箭伤,皮肉翻卷,血迹虽已凝固,看着仍旧触目惊心,军士忍不住心疼地叹息:“世子不说,臣也知道您这伤是为护那沈四娘留的,只是世子既拿了宿金翎铁甲,又何故去管她,她怎比得上世子重要,若非要顾着她,凭这箭有天大的本事,也伤不了您……这若是让圣上知晓,怕是又要动气了。”
帐外的沈听珠心头猛地一震,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原来那箭…他本是可以避开的,是为了护她才……
赵玉琮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那伤不是在自己身上,他目光灼灼逼人,端起案上热酒仰头干了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少说这浑话!若不是她机警,数次救我于险境,我这条命早就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