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听娩取一绺乌发绕在指间,难抑落寞,“可我不想…”
沈听珠放下书,心中隐隐有了猜想,试探问道:“阿姊可是有了意中人?”
沈听娩眼眸澄净明亮,坦然地“嗯”了声,“所以小四,你可愿帮阿姊一回?”
窗外惊雷骤雨,沈听珠只觉一个冲动的想法在心中疯狂滋长,明知不应该,却鬼使神差,直愣愣地点头。
“好。”
*
几场春雨过后,日光和煦。
大酆使臣率使团觐见大胤天子,适逢太皇太后七十大寿,皇帝赐筵,共贺太皇太后寿诞。
大酆善射,马上功夫了得,皇帝特意邀了大酆使臣参加今年的春狩。
四月十六,鼓楼钟鼓号角吹得震天响,羽林卫位列两侧,扬黄龙面旗,百姓跪地,高呼“万岁,万万岁!”
皇帝大驾浩浩荡荡出了城,跋涉三日,总算到了皇家猎苑。
第二日天还未亮,御箭开工,勋贵一人领一队侍从打马入场。
巳时,濮子园乌泱泱坐满了人,主位一道声音传出,隔着紫檀雕花屏风,慈爱又中气十足,“娩儿,你身子可好了?近些前来,让老祖宗瞧瞧。”
私语声骤停,众女眷齐看沈听娩,她面上带着三分病容,跪下磕头道:“拜见老祖宗,回老祖宗的话,阿娩身染风寒,体弱气短,这几日还未完全大好,有些咳嗽,阿娩谢老祖宗关怀。”
她面容苍白,身量纤弱,但说话得体,举止有度,颇有名门世家长女的风范。
众女眷暗暗称许,太皇太后伸手扶起沈听娩,关切道:“娩儿,你大病未愈,无需多礼……快坐着。”
又吩咐宫女温上汤药,“你一定要多多歇息,这几日游猎,你就待在哀家身边,好好将养身子,莫要再操心旁的事。”
“谢老祖宗。”
众女眷适时夸赞沈听娩,太皇太后又说了几句,这才放了众人出去。
沈听珠跟着人群散去,忍不住想起了那晚——她在厢房烧起热水,一抬头,连连雨幕中,消瘦身影站了半夜,像一枝迎雨绽放的夏荷,清丽倔强。
待沈听娩回了厢房,方换了衣裳,又埋入热水之中。
一冷一热,沈听娩这一病,躲了春狩,却迟迟不见好,沈听珠止不住心疼,到底是哪家的儿郎,值得阿姊这般折腾身子,避于人后?
“——娘子!”
沈听珠回过神,商秋今日梳双丫髻,穿桃红齐胸襦裙,杏眼弯弯,小脸红红,欢快地说道:“击鞠场可热闹了,娘子,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沈听珠只想躲个清闲,以手扶额,“商秋,我忽然头痛得厉害,怕是不能去了。”
“……娘子又不想见人了?”商秋欲言又止。
沈听珠调皮一笑,躲懒去了,濮子园里,内侍举着玉盘躬身走过,不远处几位贵女围坐在和风阁煮茶观花,笑语不断。
“今年殿试有位饶宜县的进士还未动笔,就先在大殿上晕了过去,圣上命御医施针都未醒,最后还是让四五个内侍抬了出去,据传是忧惧失常所致。”有位贵女用团扇遮住脸,笑道。
“真是可怜,听说新科进士三十余人,最后拔得头筹的竟是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郎君,名唤张策章。”
另一位贵女道:“你们不知,张进士不光人生得端正清秀,所做的诗文连主考官都誉不绝口。”
“可否婚配?”
“尚未,发榜那日,京中适婚娘子都在打听这位进士,可把高琼贞气坏了。”
“她一贯嚣张跋扈,张进士虽是出自高尚书门下,却也看不上她。我听我家郎君说,去年她看上了翰林图画院的丹青官,当晚就将人强行绑入府中,百般折辱,事后丹青官的父母一纸诉状告上御史台,圣上大怒,降罪于她,最后还是长公主出面才平息了此事。”
闲谈声入耳,沈听珠有意避开,绕去假山后,隐约听见有人在说话,沈听珠停步,探身看去,原来是赵献琮和工部尚书高文骥之女高琼贞。
只听赵献琮轻笑一声,“原本这次该是你和太子出面接待大酆使臣吧?……你瞧,圣上如此偏疼杜如筠,把这样出风头的机会都给了她,你准备多日,不仅一场空,还只得了一支破金簪——”
高琼贞凤目一瞪,猛然摔下金簪,“闭嘴!”
赵献琮露出得意的神色,指腹细细摩擦她鲜红的唇脂,“你看你,真是沉不住气,我倒是有一个法子,能弄死杜如筠,想不想听?”
“就凭你?”高琼贞厌恶地打掉他的手,嘴上不饶人道:“赵献琮,你一个不受宠的郡王,成日里唯唯诺诺,一脸的孬种样,如今还长本事了?”
赵献琮眸中阴沉,低头暗暗笑了起来,“高琼贞,你与其在这里讥讽我,不如想想,连张策章这种寒门都看不上你,和我比,谁才是最大的笑话?!”
高琼贞恼羞,扬起手朝他脸上扇去。
赵献琮一把捏住她的手腕,笑容毛骨悚然,“你最好想想,要不要和我共谋,不然不只是圣上会厌弃你,就连你心爱的张策章,都要另属他人了……”
说完一把松了手,高琼贞跌倒在地,气得浑身乱颤,“赵献琮!!!”
沈听珠偶然听到这二人隐秘之事,心中翻腾得厉害,不敢再多留步,忙忙转身避开。
*
是时天已近晌午,猎场渐有热浪,一群贵女换了猎装,嚷嚷闹闹而去。沈听珠倚在亭子下,闭眼假寐,一人坐于她身边,道:“你倒会躲清闲。”
沈听珠懒懒应道:“……来者何人?”话音未落便惊觉不对,倏地坐直身子,“师父!你何时回来的?”
“算你有良心,还记得为师。”渚晏递给她一盘糕点,“沈忡应与滕蔷待你倒实心,河南朱氏一门三国公,门风端正,公婆讲理,你这亲事,算得上是极好的。”
沈听珠咬了口酥饼,糯软香甜,她贪嘴又拈一块,含糊道:“这事早翻篇了,师父休要再提了。”
“好好,不提便不提。”渚晏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沈听珠。她拆开,只见里面放着一份识认官印结与符牌——识认官印结上写了沈听珠的姓名,加盖京阙官府的印章,以及渚晏的画押担保、沈氏一族的族章。
她疑惑道:“师父,这是?”
渚晏抚须笑道:“静宁六年,庆阳王制置少府寺分立制司寺,陛下令——制司寺擢考,大胤年过十四,家世清白、会识文断字者,皆可参加考试,师父忙前跑后弄来这些,便是要你去考。”
沈听珠惊讶地站不住脚,大胤小娘子若想拿这识认官印结和符牌,需得父母长辈、族亲长老同意才行。她心中一动,“这制司寺擢考,与男子科举可一般无二?”
“只是日子与科目不同,科举分春秋二试,制司寺三年一考,只在七月开科,考的是四书五经、百工六艺,绘图、烧造、雅乐都在其中。”
沈听珠抿了抿唇,“既如此,师父又为何应了我与朱家的亲事?”
渚晏叹了口气:“实是朱老国公亲自修书与我,字里行间皆是拳拳之心,他说朱家世代清正,断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又道自己年事已高,近来怕是熬不过去了,只盼着抱上孙辈,共享天伦,那信写得诚恳,我实在不忍驳了他的心意。”
沈听珠点点头。渚晏又道:“如今这制司寺擢考,便是为师送你的另一条路,你既不愿困在深宅大院,便去闯一闯这广阔天地。”
沈听珠心头热了一片,她拿起这几样东西翻来覆去的看,“师父素日不是最不喜我入仕吗?”
渚晏忽作老顽童模样,笑道:“其一,要断了京阙那些个腌臢舌根——我渚晏的徒儿,谁敢编排?其二……”他语气忽然正色道:“师父虽不喜你入仕,却也不愿强求于你……”
“女子在世,总是艰难,你生在世家,不能自由,如今师父不在你身边,不能事事护着你,能做的便是趁着这一把老骨头不散,成全你所愿,小四,你尽管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余下纵有千难万难,师父都会替你摆平。”
沈听珠强按心头的悸动,红了眼眶。
渚晏揉了揉她的脑袋,岔开话头:“击鞠场十分热闹,我们换身衣裳去看看?——听说,这次羽林卫抓了好几对野鸳鸯,大酆公主与四皇子比箭,连连赢了好几把,还有…太子射中了一只梅花鹿,你想不想知道今日围猎,谁射中的猎物最多?”
沈听珠垂头不语。
渚晏知她的心思,认真道:“小四,难道你要躲一辈子不成?”
“才没有……”沈听珠小声嘀咕。因着身世,她从小被人指指点点,受尽流言蜚语,后拜师、退亲、制瓷,事事出名,所至之处,议论声更甚。
沈听珠不过十五岁,半大的小娘子,又怎会一点儿不在意,偶尔听到几句,心里也会稍许难过,于是只好躲着人群,久而久之,更不想见人。
“没有?——那就和师父一起去。”
沈听珠假势站起身,口里应着“去就去,谁怕谁!”身子却像生了根,半天踌躇不前。
渚晏掩口微笑,只作不见。
沈听珠佯装恼怒,“哼,师父你又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