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臻在信中告诉她,他亦收到临江苑端午宴的邀帖,届时定会赴宴。
他叮嘱她不必过于忧惧。
信的最后,只有一行字,带着穿透纸背的力量,重逾千钧:
「此去或有波澜,但你我同心,自当并肩面对。」
就这么几行字,嘉宁反复看了数遍。
只这一句,她觉得压在心头多日、几乎让她窒息的那块巨石,轰然被移开了。
一股温热的酸涩涌上鼻尖,她将信纸紧紧按在心口,这才惊觉,在不知不觉间,自己竟已如此依赖这个清隽如玉的男子。
奇怪的是,这认知并未让她羞耻,反而滋生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的暖流,缓缓熨帖连日来的惊惶。
她想起自己在现代时曾经引以为傲的“独立”,此刻却因知道宴会上有他等候而感到安心,甚至……生出一丝隐秘的期待。
“姑娘,您笑什么呀?”碧云好奇地问。
嘉宁这才惊觉自己的嘴角不知何时已弯起。
她摇摇头,珍而重之地将信收好,起身走向衣柜,手指拂过一件件衣裙……
嘉宁突然顿住。
她什么时候开始,连穿衣打扮都要考虑了?
更奇怪的是,她竟然心甘情愿这么做。
一片被风吹落的花瓣飘进窗棂,恰好落在妆台上。
嘉宁轻轻拈起,看着那柔嫩的颜色,心底有个声音悄然响起:
或许,依赖一个值得信赖、愿意守护你的人,也并非坏事。
至少今夜,她应当能睡个安稳觉了。
端午那日,清晨薄雾氤氲,还未散尽。
柳姨娘早早来到女儿房中,亲手为嘉宁梳妆。
她将一支式样简洁却打磨得极亮的素银簪子仔细别在女儿发髻间,低声叮嘱,眼中是化不开的忧虑:“阿宁,今日人多眼杂……万事,定要小心。”
嘉宁握住母亲微凉的手:“女儿晓得。”
马车辘辘,缓缓驶向临江苑,远远就望见朱红色的大门张灯结彩。
嘉宁扶着碧云的手刚下车,便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谢臻不知何时已悄然行至她身侧,一袭月白色暗云纹锦袍,衬得他身姿挺拔,风仪清举,在往来华服宾客中显得格外清隽。
“好巧。”嘉宁心头一跳,耳尖微微发热,努力维持着平静,“谢公子也到了。”
“不巧。”他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目光落在她发间的银簪上,“我在此,已等了你半个时辰有余。”
嘉宁抬眸,正撞进他含笑的、温润如春水的眼底。
那笑意似有魔力,让她心头的阴霾驱散大半,忍不住也抿唇浅浅笑了。
日光透过道旁摇曳的柳枝,斑驳地洒在她脸上,将她颊边那一抹因他而起的羞色映得格外动人。
临江苑的宴会还未开始,宾客们三三两两散在园中各处亭台水榭。
谢臻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小包鱼食,温声提议:“临江水暖,锦鲤正肥,可愿去喂喂?”
嘉宁欣然点头。
临江畔杨柳堆烟,碧水中各色锦鲤悠然摆尾。
她捻起一小撮鱼食撒入水中,霎时间,水面翻腾,五彩斑斓的鱼儿争相跃起,溅起的水花打湿她藕荷色罗裙的袖口。
“当心。”谢臻自然地掏出自己的素帕,轻轻为她擦拭水渍。
微凉的指尖不经意触到她温热的手腕肌肤,两人俱是微微一怔,空气凝滞一瞬。
“你……你看那条红鲤,跳得好高……”
嘉宁慌忙指向水中,掩饰着瞬间的慌乱,身子却不自觉地、极其自然地朝谢臻那边靠近些许。
柳荫下,月白锦袍的清俊公子与藕荷罗裙的纤秀少女,一个俯身指点,一个仰首浅笑,身影相依,低语喁喁,俨然一对情意绵绵的璧人。
高阁之上,雕花窗后。
裴景昱负手而立,宛如一尊毫无生机的石像。
他周身散发的寒意,让一旁的小侍从不由自主地缩紧脖子,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唯恐惊扰这座随时可能崩塌的雪山。
阁楼内明明浮动着初夏的燥热,侍从却觉得脊背阵阵发凉,双脚都冻得有些僵硬。
太子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针,钉在水边那对刺目的身影上。
他捏着琉璃酒盏的青筋因用力而根根暴起,呈现出骇人的青白色,手背上的筋络如同扭曲的蚯蚓般凸起。
侍从的心提到嗓子眼,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太子身上那股压抑到极致的、令人窒息的暴戾正在疯狂积聚。
“咔嚓!”一声脆响,尖锐得刺破阁楼的宁静。
那晶莹剔透的琉璃盏,竟在太子掌中应声碎裂!
锋利的碎片割破他的掌心,殷红的鲜血混着酒水,从他紧握的指缝中漏出,滴滴答答地落在光洁的地毯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色。
裴景昱恍若未觉。
他依旧注视下方,盯着嘉宁脸上那对着谢臻绽放的、他从未得到过的明媚笑靥。
她穿着那件清雅的藕荷色衣裙,发间只一支素银簪子,在日光下流转着细碎的光芒。
这份刻意的素净,在她与谢臻的亲昵衬托下,此刻却比任何华服珠翠都更灼痛他的眼,更点燃他心底扭曲的占有欲和毁灭欲。
那是他的猎物,是他早已圈定、不容他人染指的所有物!
“殿……殿下!”侍从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是扑跪过去,颤抖着双手捧上干净的手帕和新的酒盏,抖得不成样子,“您的手……快让奴婢给您包扎……”
裴景昱猛地一甩袖,带着雷霆之怒。
侍从手中的东西连同他自己,都被这股狂暴的力道狠狠扫开。
精致的茶盏砸在地上,再次摔得粉碎,瓷片四溅。
侍从狼狈地跌坐在地,连滚带爬地退开几步,惊惧地垂下头,连大气都不敢再喘一下。
裴景昱的视线,如同地狱归来的鹰隼,阴鸷、粘稠、充满嗜血的杀意,牢牢锁定在谢臻那只看似无意、实则充满占有意味地虚扶在嘉宁腰间的手上。
那只手的存在,那守护的姿态,那无声的亲昵,都像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头。
一种近乎实质的、毁灭一切的冲动在他胸腔里冲撞翻涌。
阁楼内死一般寂静,只有太子压抑沉重的呼吸声,敲打在侍从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去查查,”裴景昱侧首,那目光如同深渊中择人而噬的凶兽,“谢家……最近在忙什么婚事。”
侍从浑身一颤,顿时明白这平静话语下蕴藏的滔天怒意与杀机。
他不敢有丝毫迟疑,几乎是匍匐在地,声音抖得变了调:“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