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一次,他梦到了自己。
似乎是被他忘却的无数年少往事中的某个迷蒙的小段。
他跪坐在玄一观山顶祖师殿中央的蒲团上,仰头望那副祖师爷的画像。
那是一幅很奇怪的画像,明明看起来很旧很旧了,但又不像真正的古画那样脆弱易碎,整天在祖师殿里风吹日晒也依旧墨色沉实。
寻常宗门的祖师像或追求真实无误或追求华贵精致,再不济也要能分清楚是谁,但鹤霄的这一副却是个三不沾——
那是张写意的背影图,只有寥寥几笔勾勒神韵,笔触大气磅礴、恰到好处,绝对称得上是副好画;但也绝对绝对不适合挂在祖师殿里——连脸都不露,信徒拜完它香火归谁都算不清楚,也无怪鹤霄香火值那么低。
苏砚就坐在这幅画面前,长久地沉默着,直到旭日东升,直到夕阳西下。
梦中的他年纪应当并不很大,抬头看画像的时候甚至会被桌子挡住一部分。
那是他第一次……第一次什么来着?
苏砚只记得自己跟师兄下山驱鬼,临行前余白一如往常准备了一大堆草药,指着天气预报说路上多么多么冷非要苏砚多件外套。
那应当是个是个不算困难的小幻境,怨鬼只会瞎吓人,一会扮作吊死鬼舌头伸老长从天而降,一会满身鲜血从人前爬过,一会丧尸一样从幻境的某个角落伸出截干枯的手臂。活像个三流劣质鬼屋,还音效缺失,毫无代入感。
余白那时候总觉得苏砚会害怕,各种拦人,自己被突然掉下来的鬼吓一跳还要声音不稳地给苏砚讲个冻人的冷笑话。
但苏砚其实没什么感觉,他似乎天生不怕这东西,一副见多了的样子,反倒时觉得师兄讲的笑话更容易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离开幻境时,余白似乎心情不错,回山之后韩舒还为庆祝观内功德上涨开了瓶可乐,但苏砚却以驱鬼累了为理由回屋锁死了门。
大概他师兄师姐现在也不知道,他俩讨论要不要晚几年在让苏砚正式驱鬼的时候,自己小师弟已经顶着月色上了山。
祖师殿里,苏砚仰望了鹤霄的画像一会,开始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的手看。
那时候他确实不算大,那双略显苍白的手还没长开,没变成现在这中修长而线条筋骨分明的样子。
苏砚就在这殿里枯坐了一整天,他应当是在等什么的,也许是梦境终究混乱吧,昏昏沉沉间苏砚似乎看到了许多相似的画面,竟然恍惚觉得他在等鹤霄,等他从画钻里出来。
因为他坐得离供桌太近,所以鹤霄会慢悠悠绕到他侧面再蹲下,伸手盖在他手上。
鹤霄的手有点凉,不论春夏秋冬都一样。
鹤霄身上总是有种香火气混合着水气的味道,不明显,却很是好闻。
直到这时苏砚的意识才忽然晴明了些:
在他的记忆里,鹤霄其实没有出现过,他第二天晚上自己下了山,紧接着就开始发烧,吓得余白补汤熬了三大锅。
苏砚这辈子唯一一次见到鹤霄从祖师像里冒出来,就是几天前鹤霄被他用劣质香熏下来那次。
但在梦中苏砚似乎找回了些丢失的记忆,却又难辨真假,只是某些瞬间闪过一些抓不住的画面。
比如,那张照片,他好像……真的见过这样的鹤霄。
那是一个苏砚从没见过的画面,他仰视着鹤霄,但并不是因为年少,而是他躺在地上,一手搭在自己额头上,断续的疼痛从身体各处传来,但在梦中仿佛隔着层雾,倒也不算很痛。
他微眯着眼,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空,浓重地血腥气从手上传来。
鹤霄跪坐在他身边,嘴巴一开一合地,但苏砚即听不到也分辨不清他在说什么。
只看到鹤霄最后闭了嘴,露出了个和照片上一样的轻佻的笑,过了几分钟又哗得垮了下去。
大概是这梦境太不真实了,苏砚竟然不由自主地伸手去碰鹤霄的脸,却又因为满手污血生生停在了半路。
耳边突然传来尖锐的唢呐声,苏砚一下子睁开了眼,过了好一会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醒了。
而他自己右手举正在半空中,之前绑上的红布不知怎得被蹭掉了,那被幻境罡风划破的伤口仍在慢慢渗血。
这个动作和梦境中的过于相似,苏砚竟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几处伤口流出的血汇成一道,“啪”得砸在苏砚脸颊上。
苏砚用左手抹开了那滴血,忍着脑内昏沉坐了起来,如梦境中那样低头凝视自己的手。
看着沾染着自己的鲜血的双手,苏砚突然想起那个幻境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是他第一次——失控。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