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对不对!你不是伞蜥!你是……你是!”尚善屡次看向工作证,“你是人!你是她!你是隧道站点的工作人员!是不是!”
尚善抬头看向其他的伞蜥。她转身连滚带爬地走向背包,抽出手电筒迅速打开,光亮瞬间布满洞穴。
她一条一条地扒开伞蜥,查看它们的脖颈,甚至不惜将他们反过来露出灰白的肚皮。这群伞蜥温顺的像是家养的小狗,任由她胡来。
而尚善越是检查越是惊心,她望着抽出来数条工作证,虽然有着不同程度地磨损,但依稀能便认出这些就是隧道前站点的主任和工作人员。
尚善甚至还在某只蜥蜴的前肢上发现了套着的戒指,一扒开露出长久的戒痕,内圈还刻着与工作证上相同的名字。
她倒在地上,浑身大汗,面色如纸。一旁的小伞蜥凑上来舔了舔她手背上的汗珠,目光温和意在安慰。
“哈哈……怪不得你们哭。”她笑得胸口痛,“我刚刚……居然拿人肉喂你们……你们、你们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尚善沉默了下来,她静静跪了很久,直到心跳平缓。
她醒来时如此痛恨自己被截断了胳膊,她也十分清楚自己应该恨的是命运,但辱骂虚无缥缈的命运实在没有某个眼前人来得痛快。
就如同倾家荡产的赌鬼不骂弄虚作假的庄家,反而回家殴打晦气的妻子儿女;就如同被灌输重男轻女的妇女不反抗,反而怨恨虐待自己生出来的女儿;就如同从来没有被爱过的孩子,反而被压抑着、表演去做个温柔多情的娘。
她泄怒于这群伞蜥,多贱啊。
无论有多少个平行世界,也无论世界上有多少人,没有谁不会被命运戏弄过。
命运——贱啊!
尚善喘了口气,拽着搜集出来的证据起身。
但做人一定是不能服气。
尚善拍了拍小伞蜥的脑袋,压着嗓子道:
“放心吧。”
这是她笔下诞生的世界,如果宇宙中有审判,她都所有的悲剧负有全责。但唯有一点,她是留下希望了的——末日终将结束,人类一定胜利!
人活着,就是和命运比谁更能咬牙坚持。
她要去找到任鸿飞,事到如今,只要任鸿飞能让这个世界重新活过来!她一定不会让他死了!就算是剧情发生了巨变,她也一定会把方向扭回正道!
尚善掀开洞口的防水布,大步走出了洞穴。
入眼就是红褐色的沙漠,表面覆盖了一层细小的白色颗粒,就连头上的大石块都被腐蚀得簌簌掉渣土。
她数过了,每个人的装备都还在,只是拿走了少量的武器和水源,想来他们要么是去探路,要么是在周围巡逻。
天色相比较于昨日已经亮多了,只是看不见太阳,天上的云层呈现灰白色,应当不会再下雨了。
沙漠平静无风,几行脚印延伸到不同的方向。尚善勉强能辨认出是谁,她手心捏紧那些工作证,抬眼望向远方。
“我们……就是来送死的……你还不……”
“如果冲动……”
几句不大不小的争吵声从石块后面传了过来,一男一女,距离尚远,尚善只听出来是归山秋和归山柰。她无意注意两人的争论,直到他们谈论到了任鸿飞。
尚善心意一动,绕了几步走近了争吵声源头,静立在视线隐蔽处。
“你还想去送死是吗?那任鸿飞就那么重要!让你连命都不要了!”
归山秋似是气急了,咳嗽了两声。
“我不是为了男人。”归山柰倒是十分冷静,“这是国家给我的任务,我必须完成。它关乎到的不仅仅是我们几个的生死,更是以后基地里所有人民的……”
“基地基地!你口口声声都是国家!可上头那些人在乎过你的生死吗?你也听到那个疯女人说什么了!就连任鸿飞都死在里面了!如果他都丧命,我们进去了不也是白白送死吗!”
“送死我也去。”
“好!你去死!你去陪山麃!反正你从来不在乎我这个弟弟!你去死好了!”
这话说得格外重,争吵中的两人都沉默了。
良久,听见归山柰叹了口气:
“我如果不去,万一就差我一个呢?”
归山秋冷笑:“上面那些尸位素餐的领导在乎差你一个吗?他们不派军队反而派我们来,不就是让我们送死来的吗?我们根本不是什么先遣队,你别自己骗自己了!我们是他妈的敢死队!姐,你清醒点!我们现在跑掉也不会有人知道的,他们只会也当我们都死了!我们只有彼此了!姐!”说到最后,归山秋声音颤抖。
“不是不派军队。”归山柰固执地反驳,“山秋,你也见过伪人种的。上级领导怀疑军队里面混入了伪人种。如果贸然送军队前来,伪人里应外合,一不小心就会全军覆没!我们经不起那样的牺牲!是基地信任我们才会派我们来的!”
“那就可以牺牲我们吗!”
归山柰:“不必说了,我是不可能放弃任务的,你想想基地、想想火车上牺牲的那些人……”
“可是我只能想到你!姐姐!你才是我唯一亲人!”归山秋控制不住怒吼,“火车上那些人你我心知肚明,他们本来就是饵料!你我才是不必要的牺牲!”
沉默,弥漫开来。
尚善思考着,什么叫那些人本来就是饲料?难道除了那些畸变孩子做饵料之外,火车上那些乘客……全都是他们这趟任务的牺牲品?他们……全都是饵料?
尚善眼前忽然一暗,黑洞洞的枪口正对她的额头。
“是你。”归山柰收回枪。
尚善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呼吸都屏住。
“怎么发现我的?”
归山柰眼神示意尚善的左臂:“血腥味太浓。”
尚善低头一看,左臂的伤口渗血已经泅湿了腰间一片血色。
“走吧,重新给你包扎。”
尚善摸了摸发干起皮的嘴唇,思考了一下,跟着归山柰回了洞口。包扎的间隙,归山柰瞧见了她手中攥住不放的一沓东西。
不等她问,尚善干脆将工作证递了过去,把自己的发现以及猜想全然告诉了归山柰。她现在这副模样是不适合去找任鸿飞的,所以请归山柰将这种情况告诉任鸿飞。
尚善:“距离上一次火车在隧道失踪不过是一个月的时间,短短一个月人就能完全畸变成怪物,说明隧道里面绝对发生了我们不熟悉的重大灾难事故。当然也不排除一种猜想——我认为如果某种东西造成人类的时间感知错误,在一定程度上会加速基因畸变。这一点我在黎明号报告记录中就提到过。”
归山柰三两下包扎号尚善的左臂,神色逐渐严肃起来,等到尚善说完立刻举起对讲机呼叫了一声任队。
尚善愣了一下,这才发现说话间归山柰的左手一直按住开着对讲机。哦对了!对讲机!尚善扫视了一番,瞧见自己床头安放的对讲机。
她、可真是关心则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总有一种自己脑子不太好使的感觉了。
尚善的目光重新落在归山柰的对讲机上,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联络任队的?是从和归山秋吵架开始,还是从进了山洞和她独处开始?
她没必要暴露自己弟弟的出逃心思,那应该就是从和她独处开始。为什么打开?为什么……是对她抱有这样防范的心思?
“鸿飞,你听到了吗?尚小姐说的事……”
对讲机传来熟悉的声线。
“她退烧了没有?我马上回来。”
尚善自己先伸手探了探额头,随后道:“我不是烧糊涂了,我没有说胡话。”
归山柰看了眼尚善的脸色:“尚小姐脸色很苍白,伤口血还在流。”
“让她躺下。小善,你听话,躺下。”
尚善不屑一笑:“躺下就躺下,还搞上听话那一套了。”
“啧。”那边传来赵赋昇贱兮兮的嗓音,“尚姐,你是对浪漫过敏吗?”
正是言语间,归山秋进了洞口,他径直走向一旁坐下。
尚善收声,她看了一眼他,闭上眼休息。
当前之际,她必须要保存体力,才能在隧道里保证任鸿飞的安全。无论如何在进隧道之前,她需要联系一下纸条,接受它承诺的金手指,这样或许在隧道里能够胜算大些。
然而,有人并没有打算让她休息。
归山秋淡淡地开口:“尚善,你还记得山麃吗?”
尚善不知如何回答,这样的明知故问,说明他来者不善。
“山炮出生在畸变日之后,没有上过一天学,我们也忙于生存没办法教导他读书识字。前两天我眼瞎的时候,也过上了那种即便是无聊也没办法看书打发时间的日子。”
归山柰打断道:“即便没有读书识字,山麃也是个品行端正的好孩子。”
尚善不明白他们的用意,只是闭眼听着。
“山炮一直这样寂寞地长大,所以他才会对那些饵料格外上心,把它们当作朋友。他的离开,是我们造成的因果。他还那么小,才十四岁。他生日在腊月,其实满打满算才十三岁而已。”归山秋笑了下,话锋突然一转,“那天夜里列车上爆燃,大火中我抬头看见你挡在火焰前,那些火全都避开你!你凭空出现!你的身体还可以随意变化年龄,你不受明日黄花蛊惑,甚至连畸变蚂蝗都钻不透你!你还知道未来会发生的事情!”
归山秋深呼吸一口气。
“其实,你不是人对吧!”
尚善猛地睁开眼。
然而归山秋的眼中流出一种难言的悲哀与痴狂,他死死盯着尚善,一字一句道:“你是神,是天使,或者是某种我不可理解的超自然力量。……可是你——这样的你为什么!不能救一救我家山麃!”
尚善动了动嘴唇,只觉得嗓子干得有血腥味。
她说不出来解释的话,对于这个她所创造的世界来说,她的确不会死但该死的折磨一样不少,就如同说她是谁不如说她是个异类。
归山秋缓慢开口:“你只在乎任鸿飞吗?他是最重要的人,对吗?可是,现实世界里哪个人不重要?神都如此自私吗?你不救山麃——我也不会救任鸿飞。我祝他死在隧道里,死得其所!让你这个自私鬼和我一样痛彻心扉,夜夜噩梦!”
“山秋!”归山柰喝止。
尚善呼出一口气。
她反驳不了,她没办法反驳。即使她救任鸿飞是为了世界,她也没有任何理由去反驳这些罪名。因为这世界上痛苦的一切大半是她一手造成的。
这样重击灵魂的痛苦让她再一次意识到身处的末日是真实的。一如她第一次见到幼年的任鸿飞,这一次她被归山秋口吐的磅礴痛苦淹没。
“我还没说完呢。”归山秋冷笑。
尚善等着他的下文,他却不再言语。
归山秋握紧胸前十字架,他闭上眼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祈祷:
请主聆听,如果天使降临不救世人,那么请饶恕他即将犯下的罪行——饶恕他弑杀堕落天使的罪行。
他会让尚善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隧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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