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随你去朝拜那所谓的神,去面见那些受到精神蛊惑幻想出来的虚假灵魂,以致于耽误了真正的任鸿飞获救,你真的不会后悔吗?你一直在说自己亲眼看见任鸿飞死了,我告诉你!我不信,你无非是骗我去和你一起找按劳什子的天使罢了!”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是死透了,我也要亲眼见到他的尸体!你我将心比心,当初你拼死找你的妻子,如果你没看见你妻子的尸体,这么多年你是不是会告诉自己她还活着?你确定了她们的死亡才热衷于见她们的灵魂,而我不一样——任鸿飞他一定没死!”
尚善咬牙,浑身发抖。她说这番话,她心里也清楚,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执念呢?
赵赋昇浑浊的眼珠中留下两行血泪,他的时间不多了。见到死去的妻女是他短暂一生的夙愿,夙愿未了,死不瞑目。
“她们俩一定是恨我,所以这么多年一直不愿意入我梦中。”赵赋昇呼吸间都是血腥气,“可是尚善——你终究是要靠我才能找到任鸿飞不是吗?我没有别的要求,只要你助我去见天使,我就会告诉你他在哪!否则,隧道无数层,无数个怪物巢穴,没我的线索你绝对找不到他的。”
尚善浑身一震,似乎不敢相信赵赋昇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揪住赵赋昇的衣服,怒道:“你威胁我?我现在是要去救任鸿飞!你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我没有办法了。”赵赋昇凄惨一笑,“我快要死了。我身上的血肉都快被这棵樱花树吸完了。允许我自私一回吧!”
尚善目光顺着枝干往上,满树的樱花逐渐变得淡色。想来,不久之后全树挂白,赵赋昇死期就至。
她颓然倒在地上,喃喃问道:“为什么非要是我?”
“你什么都知道。”赵赋昇语气平淡,“你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人。除了你,我想不到其他办法了。”
尚善再没有其他的理由。慢慢的,她点头,算作答应了赵赋昇。
“但你应该明白,你现在这副样子……”尚善没说完,她伸出刀试探着在树枝上割了两下,刀锋直接迸出了豁口。
这棵樱花树果然是畸变的产物,树干十分坚硬,刀都砍不动。而偏偏这树和赵赋昇长在了一起,如果要搬动赵赋昇,恐怕……尚善的目光落在赵赋昇的下半身上,她大抵猜到了赵赋昇的意思。
果然,赵赋昇露出个微笑。这微笑在他的脸上格外得丑陋,丑得令人心酸。
“把我锯开吧。”他轻轻开口,“我的下半身早就被蛀空了,我捏过了,除了难以忍受的疼痛,什么都没剩下。如果你们嫌搬我累,也可以锯高点。我只需要剩一口气,撑到……”
“够了。”尚善制止他,“……你不是累赘,没必要说这些。”
尚善看向慕容胜男,瞧见她哭得肿起来的双眼,想到她是帮不上什么忙了。尚
善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转头道:“芙蓉,你是医生,你来看看,我们应该从哪里开始把赵赋昇和树分开。”
芙蓉眉眼低垂:“不必看了。腰部以下他都没有知觉了,我会先从左边大腿开始,把那主枝干截下来。”
空中飘落的樱花越来越多,这棵树的花朵盛开的时间极短,从花苞泛红到怒放再到衰落,最长的也不过四五个呼吸,它在不遗余力地透支赵赋昇的生命力。
三人聚集在赵赋昇身边,芙蓉的随身医药箱没丢,她抽出手术刀,深吸一口气。
“开始了。”
尚善从来没有闻过如此浓郁的樱花香气,这棵树似乎恐惧自己的结局,短短几秒间整棵树的花苞全都开放——尚善仰头望着怒放的樱花几秒,转瞬看向赵赋昇的几乎要死去的惨白脸色,下一刻,手迅速掀开了赵赋昇腰间的衣服,只见他腰腹上的血色在大片大片褪下!
她听见自己的嗓子忽地一下拔高,尖锐叫道:“把所有的枝干都拔出来!快!这树在加快吸食血肉的速度!砍树!”
场面顿时血腥起来!赵赋昇下半身血肉模糊,而那些沾染了血的枝干滑溜溜的,像是抓不住的黄鳝转眼又脱了手!
她们越是想要把枝干从赵赋昇的身体里清除,这枝干越是往身体中伸缩,这样在人体上进行的拔河几乎要让赵赋昇活生生疼断了气!
“哈!啊!哈!”赵赋昇疼得吼叫,慢慢五官都流出鲜血来!
“副队!”慕容胜男嗓子都哑了。
所有人身上都沾上了赵赋昇的鲜血,血腥味渐渐压过了花香,但该死的樱花落在血迹中更显得妖艳美丽!
尚善双眼通红,她咬牙凝视着这棵无风自摇的樱花树,身侧是痛苦哀嚎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得赵赋昇,她的心中迸发出滔天的恨意!
凭什么!为什么!你们这些该死的、该千刀万剐、生吞活剥的畸变怪物!
她一把抽出医药箱里的酒精,三下两下翻身上树。
在浓郁呛鼻的樱花香中打开酒精瓶,沿着每一条枝干,细的粗的、短的长的、开花的不开花,全都撒上。
一瓶酒精很轻易地用完,尚善将玻璃瓶插在了一根枝干上。
“咔”她按动了打火机。
杀死怪物……杀死所有的怪物!
尚善的周身升起了一种无形的波动,她双眼赤红。
那条叫许仙的黄金蟒咻地窜出去躲得很远,躲进水里不敢露头。
“最大的主干拔出来了!”
芙蓉发出一声欣喜的欢呼。慕容胜男也拔出了两捆树枝。
这个时候,她们才分出一丝心神来,才堪堪感觉到身侧扑来一股巨大的热浪。抬头一望——
剧烈燃烧的青蓝色火焰一下子在樱花树生升了起来!空气被灼烧得发出轰隆隆的扭曲风声!火苗跳动着吞噬了所有的樱花般,浓烟乍起,满树樱花眨眼间火花四溅!
好震撼的一树火焰!像是发了疯的火神在树枝上舞狮!
下一刻,有个女人从火光中跳了出来,发梢上还攒动着未灭的火星!
尚善捏灭发梢上的火星,脸上怒意赫然,言简意赅道:
“拔!”
芙蓉和胜男瞬间回神!
“把所有的枝干都拔出来!用纱布按着止血!”
“来!用力!抬走左腿!”
慕容胜男用湿衣服隔开火焰热浪,芙蓉迅速划开赵赋昇和树干连接的皮肉,尚善一根一根拔出树根!三人咬牙,手上动作越来越快!
这一次,所有的树根都像是死了一般,老老实实。
“截断了!”芙蓉咬牙一甩,将赵赋昇断开的左腿向后一扔。那条腿已经只剩下一场皮包骨了,枯瘦得如同一根树枝,在地上咚咚滚动。
这边尚善还在和赵赋昇右腿上的树根做斗争,她咬牙用力:
“还有最后一根!”
火势越来越大,连地上的樱花都被炙烤得蜷缩起来!
终于,芙蓉厉声喝道:“好了!抬起来!走!”
三人齐齐起身,抬着已经昏迷过去的赵赋昇往水潭边快速移动。
尚善只感觉手上的重量轻得吓人!高温炙烤下,她额前的汗滴近眼里,视线一片模糊。
三人迅速将赵赋昇安置在水边,芙蓉开始利落地给他止血。
尚善一手撑着岸边,一头埋进了水中,冰凉的潭水瞬间灌进鼻腔,寒意带走脸颊耳垂上热辣的温度。
她在水中睁开眼,碧绿而柔软的水槽摇曳着,她看见了在潭底深处蜷缩着的黄金蟒。
她和那只黄金蟒对视了一眼。
冰凉的河水刺激得她一抖。
尚善猛地从水里抬起头,水顺着头发泻下,一口气还没松下来。眼前一道人影倒下——方才还好好的慕容胜男身体突然一晃,直直倒了下来,砸得尚善眼冒金星!
尚善倒吸一口冷气,连忙查看慕容胜男的情况。
“胜男!”
慕容胜男脸色纸一样的惨白,大口大口喘着气,嘴角积蓄着殷红的一点,尚善伸手一擦,是血迹。她控制不住得心里一紧,连忙去掐慕容胜男的人中和虎口位置。
“慕容胜男你醒醒!”
“刚刚还好好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要晕倒了!”那边芙蓉腾不开手,只是焦急地呼唤着。
“可能是刚刚大火烤得中暑了!”尚善瞧着身侧的潭水,直接抓住慕容胜男的胳膊,三下两下给她推下了水。
她紧紧拽住慕容胜男的胳膊,还在用力地掐她的人中。
“醒醒!胜男!”
话音刚落,慕容胜男猛地睁开眼。她面色惊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直到看了一眼身边尚善,才慢慢缓和了脸色,累极了般重新闭上眼。
“你别睡啊!”尚善又掐了她一下。
“……没睡,先让我凉快凉快。”
慕容胜男趴在岸边,呼吸渐渐平稳。
她话音刚落,尚善也感受到了全身袭来的疲惫感,她遥遥看向山洞穹顶蓄起来的黑烟,余光落在那燃烧的樱花树上,呼吸间几乎要合上眼了。
从她进隧道为止到现在,根本没有真正的休息过。就在刚刚她看了一眼自己的腿,透明已经隐隐约约蔓延到了膝盖。
但她真的太累了,连手腕都抬不起来。该不会——做鬼也会这么累吧!
“啊啊啊啊啊啊!”
然而下一秒一声惨叫惊动了两人。尚善和慕容胜男同时惊醒,爬起来抬头望去!
“别怕!马上就好!”
不远处,芙蓉放下针线,直接抄起一瓶碘酒就往赵赋昇断腿上刚刚缝合的伤口淋了上去,她动作麻利,迅速消好了毒绑好了绷带。
“啊啊啊啊啊”
赵赋昇已经喊得全是气声了!他痛得面目扭曲了,原本看不穿人样的脸此刻更是皱成一团。没有足够的麻药做截肢手术,他能保持清醒就极其难得了。
血腥和碘伏混合成一种闷烘的气温,在赵赋昇的身下很快积蓄出一小摊浑浊的血液碘伏混合液体,气味复杂。
芙蓉翻身绕到赵赋昇另一边查看他的大腿时,她的脸色立刻严肃起来。赵赋昇的大腿上已经鼓起来一个突兀的包,几近苍白透明的皮肤能鲜明得看清楚下面汇聚的血液。
血管破裂!
“不行!”芙蓉看向她们,“这边大动脉破了,血止不住了!”
尚善和慕容胜男立即起身,狼狈地手脚并用奔到赵赋昇身边。
“有没有办法!火烧呢!先把伤口烧成疤止血!”慕容胜男急切道。
尚善跑来时脚下一滑险些一头砸向赵赋昇,她蹲下身摸到了地上滑腻的血冻。没有碘伏,在极短的时间内,纯粹的人血则渐渐凝固起鲜红的血冻子。
水潭边寒气冷得让人打颤,尚善第一次意识到人血会像割喉的鸡鸭流出来的血一样凝固起来。人不过也是待宰的……尚善回神,强迫自己冷静,问芙蓉道:
“还有没有什么办法!”
芙蓉喘着粗气,额头上满是汗水道:“有。”
慕容胜男立刻接道:“说啊!是什么!”
“把手伸进他的大腿里,找到出血的动脉血管,拽出来然后打个结。”芙蓉唇在颤抖,脸色已经发白,“要快,不然动脉缩到肚子里,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了。”
“那快啊!”慕容胜男立刻道,但很快她察觉到了芙蓉的不对劲,如果芙蓉有能实施的办法肯定就开始行动了,哪里还是这样棘手无措的眼神。
芙蓉摊开自己的双手,满手涓涓流血的伤口,或大或小,都深深地刻进皮肉里。她摇摇头道:
“我的手没知觉了。”
刚刚给赵赋昇截肢的时候,简陋的手术刀根本没办法达到截断骨头的要求,她只能用力用力再用力,同时血液没办法吸取,她手滑握不住手术刀,只能抵住自己的指节使劲。等反应过来,双手已经伤得没办法握住东西了。
“我来。”尚善深吸一口气。
刚刚慕容胜男已经晕过去一次了,虽然不知道她什么问题,但此时此刻没有人比她更适合这场粗糙的救人命手术!
尚善的目光落在赵赋昇血肉模糊的大腿上,道:“芙蓉,我不知道动脉在哪里,你需要告诉我。”
尚善立刻用碘伏清理了双手。而那边慕容胜男也灵机一动,去还在燃烧的树下把方才赵赋昇截下的断腿拿了过来。
那断腿虽然血肉不再,但基本的骨骼和血管还是能找到的,芙蓉立刻扒开断腿,将干瘪的血管位置挑起来指给尚善看。
芙蓉:“往上摸,不要怕!要快!”
鼻腔里都是血腥味,夹杂着潭水的潮湿味道,几乎让人作呕。尚善咬紧舌尖,手按在了赵赋昇苍白的大腿上。
他的腿太瘦了,几乎是枯的。按下都是一个凹当。尚善深吸一口气,按照芙蓉的指示,拿起手术刀划开了第一刀。
血液是瞬间溅出来的,尚善下颚一滴一滴地落下血来,染红了大半衣襟。
手术开始了。
另一条死腿用来教学,这边尚善开始现学位置和手法。
刀落下,从腿上皮肤破裂处入手,尚善先是用钳子翻找了一番,没找到断裂的血管,全是血。随着血液的蓄积,显然更难找到血管!
她的心一下子凉了一半。
“再来一遍!”
尚善开始第二遍翻找。
“这里!”芙蓉一指。
尚善眼疾手快,立刻钳住血管,她头一抬:
“……怎么打结啊?”
她显然问得是这么给人的血管打结,然而此时此刻却像一个沉默全场的大招。
“妈的!就打结啊!”芙蓉急得骂脏话。
尚善立刻领悟,手指一绕,再一绕,把拽出来的动脉双双打了个活结,凑在一起像个滑稽的蝴蝶结。
做完一切后尚善总算是送了口气,她浑浑噩噩地往后退了两步,气声问道:
“他什么时候醒过来?”
芙蓉是医生,她最清楚赵赋昇的情况,但听见了尚善的问题她不说话,只是摇头给了尚善一个仰头、眼神。
良久,尚善叹气道:“我会立刻带他去找天使的。”
冷静下来后,尚善方觉得刚刚惊心动魄的生死抢救就好像是一场过家家,一场玩笑。她原以为都这么努力了应该能救下赵赋昇的啊!只不过是断一条腿,但最起码命是保住了的啊。可是……可是她好像谁都救不了。
这一切都是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