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能祈祷任鸿飞再等一等她,拜托了,等一等。
一行人很快动身,这一次不知为何往上走的路异常顺利。走出伊甸园,沿着四通八达的隧道继续往上,很快来到一处望不见顶的旋转楼梯。
维特:“这是唯一一处被我们清理出来的通道,其余的都和其他怪物活动范围相重合,都不不安全。”
尚善已经是拼着一口心气往上爬了,闻此看了一眼赵赋昇。他已经闭上了眼,微微喘气,不知道他还能不能经得住这样的颠簸。
“为什么一定要往上爬?”克瑞斯开口,“我们并不确定天使在哪儿?找它的人从来都没……”
“我清楚。”尚善打断,“天使在教堂。”
刚开始看见那座漆黑大教堂时,她只当所有队员是去下方的隧道,与那怪物挂不上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没有再提。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饶了回来。
天使,一个畸变怪物罢了。
一行人往上,尚善、维特打头阵,克瑞斯和其余侏儒怪抬着赵赋昇走在后面,一步步往上而去。
这旋转楼梯似乎看不见顶似的,他们走了大约三个小时,上不着顶下不着底。
空气中弥漫着陈旧气息,手电筒的光芒只能照见三层楼高,尚善仰头看去,光束中都是闪烁的灰尘。
或许是仰头有些久了,她忽然有些头晕,感觉脚下的地面都在晃动!
“维特……你有没有感觉地面在晃?”
尚善还以为是蛇怪追过来了,可是她一回头,发现维特正满脸惊恐地往后倒了过去。
地震啦!维特做出口型大喊。
地面迅速摇了起来一样,人如同竹筒里的豆子飞了起来!
尚善伸手扣住一边的栏杆,死死卡住!她的耳鸣伴随着山崩地裂响动再一次发生,天摇地动之间,尚善一头撞在了石壁上,眼前直冒金星,血顺着额头流下。
地动山摇之间,身侧灰尘呛得人窒息。她几乎半死。
但这地震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瞬间四下都安静下来,只剩下心跳声不断。
“咳咳!咳咳!”尚善捂住口鼻,摸索着去捡方才甩开的手电筒,手电筒碎了一半,但勉强还亮着。
她伸手去拿,却摸了个空。以为是自己没摸到,再一次伸手忽然看见了自己透明的手掌。
尚善猛地掀开自己衣袖,眼见从肩胛骨开始到手腕全都变成了透明的颜色,手掌的透明还在蔓延。
现在除了脖子和头颅,她的衣服下全然都空荡荡的。
尚善猛烈地咳嗽了一番,边咳嗽边回头去查看其他人的情况。
“小姐!你快来!他要死啦!”
尚善连着翻下十几节台阶,绕开掉落的碎石,终于来到了其他人身边。
所有的侏儒怪都在抬着石头,克瑞斯尤为疯狂,大喊着救人!
维特浑身灰扑扑的,手帕捂着嘴道:“你朋友被压住了。”
尚善终于看见了被压在大石板下的赵赋昇。
巨大的石板压住了他下半身,血从石缝里冒了出来,灰尘落在上面很快变得肮脏不堪。
这样熟悉而惨烈的场景,尚善身形晃了晃,勉强撑着才没有倒下。
她早就知道了赵赋昇会死,但没想到他临死前还要承受这样剧烈的痛苦,他已经很痛苦,可是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待他?
就好像,在末日里,好好死掉,不病不痛地死掉都是一种奢望。
“赵赋昇……”尚善唤他。
赵赋昇勉力睁开眼,鲜血从他的嘴里不断地呕出来,灰尘落在半张还成人样的脸上,他嚅嗫着:
“你们……”
尚善跪着凑近去听,手掌按在了他吐出血迹上,一片温热的粘稠。
她听见——
“你们……都不是她……只有她……只有她心疼我。”
尚善浑身一震。
赵赋昇声音微弱,他脆弱得几乎要碎掉一般。
尚善没有任何办法,死亡是如此的不可阻挡。那边克瑞斯还在搬离落石,维特却掏出了一针药剂递了过来。
“虽然帮不了什么,但至少能让你听完他最后的话。”
尚善把药剂打进了赵赋昇的胳膊,眼见着他的喘气慢慢平复下来。
片刻后,赵赋昇声音听起来有力了许多。
“我要喝水。”他说。
尚善几近失声:“你失血太多,现在不能喝水。”
“现在不喝,等我死了还能喝水吗?”赵赋昇反问,看起来精神许多,“你也不用安慰我了,我知道我现在的情况,但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要去找天使。”
他轻笑一声,道:“你一定在骂我,我都这个样子了,还想要去见我女儿。”
尚善没作声,只是示意维特带着所有人走开,她独自在赵赋昇身边坐下。他想他应该有很多话要说。
赵赋昇缓缓开口道:“我一直在说我要见我的女儿,你或许不理解为什么一个父亲对女儿如此执着。”
“我理解。”
尚善想她执着于寻找任鸿飞,其实也不过是和他一样,是一直在找自己的孩子罢了。
赵赋昇也不反驳,只是低下头微笑。
“我一直在说我最爱的人就是我女儿,但我给她起名赵爱芩,你一定不知道这背后的含义。”
尚善笑了下。
“现在我想和你说一说我最恨的人——我的爱人。我担心我死后她不愿意见我,我想着她那么好的人应当和女儿一同升入天堂,我见女儿就能也见到她。她叫李芩。”
“末日后的生活很艰难。”
艰难到已经嫁给他的女人还要出卖自己的身体去养活一家人,她那没用的先生从小娇生惯养,末日后天天生病,病得整日整日起不了身,她没有其他的办法。
孩子还刚刚出生,她就出去卖。在她先生高烧重病的时候抛下小孩去和那些男人搞,把自己搞得面色苍白。她先生起先不知道,后来跟踪她一次,听见她被那些嫖客骂松、骂丑、骂没有韵味。她还腆着脸不知所措地笑,说自己会更卖力的。
“恶心。贱女人。这都是我当面骂过她的话。她那时的神情很麻木,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唯独手脚不知所措地乱放。”
李芩每一次出去都会带回来一点点药片,末日后的药太珍贵了,她没有其他路子。她先生无数次尝试自杀,想要一了百了。
但她很了解她先生,出门前就把孩子放在他怀里,告诉他孩子不能连爸爸都不会喊啊。
柔软的、脆弱的小婴儿,咿咿呀呀地抓着他的手指,他甩不开。
他只能看着爱人走出家门,恨自己怎么还不死。
赵赋昇声音飘渺:
“那是我深爱的女孩啊。为了给我换药被那样糟践。多贱啊,这世道。让我死了好了,非要自己去卖,还死在了卖的路上。我好恨她……为什么……为什么要那样糟践自己?那多痛苦啊。”
尚善轻声道:“因为她也爱你。”
赵赋昇颤抖了一下,呕出一口血来。
他们的女儿刚出生的那段时间是畸变的高潮时期,连人类也不例外。或许昨日打招呼的人还好好的,第二天四肢就变成了冒绿水的植物枝条。
而男性恰恰因为体制强壮导致畸变潜伏期更长,许多畸变男人初期只是看起来身上长脓疱、皮肤青白又或者四肢长短不一、斑秃、鼻歪眼斜等等。
无比恶心。
而这些男人都是她的客人。
“我的爱人很漂亮。”
她有着小麦色的皮肤,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瞳色是金黄色的棕。遇见她的时候,她一个人斩杀了一只变异的小野猪。她像一位来自埃及的女战士,又像一头肆意奔跑的美洲豹,矫健、生命力旺盛。
“后来,她被畸变物种拖进密林,我只找到两半的尸身。全身的血液都流干净了,因为是依稀看见脖颈处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口。”赵赋昇露出苍白的微笑,“我知道我爱人向来骨头都硬,她自己割开自己的喉咙,她的灵魂高贵无比,不受半点玷污。我……我以她为荣。”
他咬紧了牙,脸颊绷紧道:“可是……可是!这样的一个人为了我去卖——她不如杀了我!我爱她啊!她说我不能死!不能辜负她的用意!她要我活着!”
赵赋昇的嘴边不断溢出鲜血。
“其实这么多年我早就想明白了,我又不是蠢货,我越想明白越想死。我知道她爱我,她也知道我爱她,只是我们——我们爱得太痛苦了。不!我恨她……我恨死她了!现在我要去亲自找她,去说清楚我到底有多么恨她!她务必要见我。”
尚善来不及反应,只听见一句微弱的叹:
“爱芩、芩芩,我来找你们了。”
下一刻,她伸出手只触摸到赵赋昇冰凉的身躯,连心口都凉透了。他的瞳孔早已涣散。
尚善颓然靠倒。
死了,赵赋昇死了。
在他的身下,一根绿芽吸食着他残存的血肉快速生长。他是个最厌恶畸变的人,如今却和怪物融为一体。
当死亡在预料之中,悲伤也会姗姗来迟。
尚善此刻流不出泪来了。
很久之后的某一短暂时刻,她居然庆幸,庆幸他死的是时候。
她的身体已经快要全部透明了,时间所剩无几,而她还要去最底层解救任鸿飞。赵赋昇死了,她无需向上找劳什子的天使,他的死对她来说是甩下了个大包袱。
尚善觉得自己真不是人。笑着笑着,才流下泪来。
“小姐,咱们怎么办?”克瑞斯询问。
“浇汽油,放火烧了。”
大火升起的时候,尚善仿佛又看见了那一树燃烧的樱花,灼灼其华。
她转身离开。
维特和克瑞斯清点了人数,所有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受伤,克瑞斯胳膊骨折,简易包扎后吊在脖子上。维特则获得了一道疤,刻在他的额头倒显得有了几分风霜之意。
维特:“接下来去哪?”
所有侏儒怪看向尚善,尚善此时已经累极了。
“你们回伊甸园,我要往下层去了。”
维特不解:“你去下层干什么?这样大的地震估计下层的情况更是糟糕。”
尚善:“与你无关。”
维特:“有关。你如果是去找任队,我觉得我们倒是可以帮助你。”
尚善抬眉:“你有这么好心?”
维特笑了下:“金水湖里有蛇怪,你见过那蛇怪的体型,就算是我的族人杀死了它,伊甸园肯定也毁了大半。更不要说杀不死了。所以无论是重建还是再造一个伊甸园,我们都离不开外面人类基地的帮助。我帮你,你帮我。这是一笔交易。”
尚善眼神深邃,道:“你没有以前那么单纯了。”
维特笑而不语。反倒是克瑞斯傻乎乎地凑上前问道:“啥?哥哥,金水湖里不是住着个老神仙吗?”
维特恨铁不成钢地白了克瑞斯一眼。
“好,合作愉快。”尚善点头。
众人开始艰难在废墟中找路,绕过许许多多的碎石以及被堵住的隧道,终于在钻出一处洞穴是看见了完好的一条隧道。侏儒怪探索的所有路线都是以伊甸园为中心,所以他们必须绕过伊甸园去往另一边。
“这是唯一一条能走的路了。”维特听完侏儒怪小队的报告,对尚善开口道,”怎么?还要过去吗?
此时距离他们离开伊甸园以及过去了近七个小时,而伊甸园里到底成了什么样,他们一无所知。是哪一方赢了?是哪一方此刻盘踞在伊甸园?他们没有一点消息。
唯一可知的是派出去探查的侏儒怪都没有回来,这无疑是让尚善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万事小心。”尚善去意已决,“我们安安静静地绕过去。”
越过洞口,众人眨眼间来到了伊甸园顶层,站在最外围,伊甸园依旧是如第一天所见那般是个巨大、不见底的深坑。
尚善抓住峭壁上的藤蔓,深吸一口气,从鼻腔道肺部都能呼吸到空气中硝烟的气味。
从深坑底下袭卷上来的风裹挟着数不清的灰烬,打着圈。不知何处冒起来浓烟渐渐淡下去,随机浮上来一股恶臭的血腥味。
风向一改,熏得人睁不开眼。
看样子,伊甸园沉没了。
所有人小心翼翼地面朝石壁,脚步声极轻地沿着凸起处前行,他们非常安静,但比他们更安静的是身后的伊甸园。
但很快,尚善感觉到了一股强烈的、恶意的视线,令人不寒而栗!她身上鸡皮疙瘩不自觉地冒了出来!
那股视线就在身后!
她微微侧身,余光扫过去,模模糊糊中,看见了缓缓从深坑中抬起来的巨大蛇头。
心脏狂跳了两下,接下来尚善露出一丝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微笑。
她意识到蛇怪还活着,那就是芙蓉死了。
好,好。又死一个。
而如今,她和仅存的侏儒怪们贴在石壁上,对于蛇怪来说不过是瓮里的鳖,火上烤的肉。这样的局面几乎是必死无疑了。
但就算是刀板上的鱼,死前也该直视着凶手的脸。
尚善长长舒出一口气,松开扣在岩壁上的食指,她堪称潇洒地转了个身,坐下,双腿悬在半空,风掠过她空荡荡的裤腿,整个人就好像是在荡秋千一般轻松。
她直视着那巨大、惊悚的蛇头。
很荣幸,她看见了这头蛇瞎了一只眼,额头鳞甲残缺,从下颚到眼角全都被烧得焦黑,它狼狈不堪,只是活着。
“看来我的朋友和你的族人取得了伟大的胜利。”
“他们都没杀死它!”维特叫着,又恐惧地压低嗓音。
“死亡能验证勇士和小人,他们都是勇士。”
这一刻,尚善发现自己格外得轻松。
她一事无成,她发现自己根本不是什么救世主、创世主,她只是一个所有朋友都死去了的人,而她最庆幸的是自己也将迎来自己的死亡。
怪不得人常说,死亡也是一种解脱。
从深坑里吹上的风掀开她的发梢,有个小侏儒率先坐了下来,它凝望着尚善的侧脸出神。
小侏儒:“小姐,你为什么一点都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