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累了。”
尚善脸上挂着微笑,她静静等待着那条蛇发起进攻,而等到只是一阵簌簌的滑动声。
蛇头重新藏了下去,露出一节粗得骇人的蛇身。慢慢地,蛇身一节节滑过,所有人的视线扫过蛇怪身上斑驳的烧伤疤痕,不知看了多久——
尚善对上了一双熟悉的双眼。
芙蓉。
尚善像是被打了一闷棍,她惊痛一起身,从岩壁边缘栽了下去。
芙蓉!她还活着!但……但她!
风声耳边呼啸而过,身影猛然下坠,视线全是摇晃的影子,尚善听见自己发出一声尖啸!
下一秒,她摔在了蛇怪身上,一路滚了下去,浑身霎时被蛇怪的血浸透。又一转瞬,她被蛇怪轻轻卷住,缓缓送到了伊甸园入口处。
“怎么?见到我太高兴了?”芙蓉笑意盈盈地凑到尚善面前。
尚善眼前昏了又明,她说不出话,只能僵着身躯。她的目光顺着芙蓉的脸往下扫,扫过她的胸前腹部,落在她的腰上,再往下就不是人的腿了,而是……是被烧得鳞甲融化、皮焦肉烂的蛇身。
尚善疲惫至极地倒在地上,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吐出一句:
“你……你以后可怎么办啊?”
芙蓉也红了眼,她摸了摸自己的腰腹,再往下摸到一手血,摸不到人的下半身——她的下半身已经嵌合在蛇怪身上了,她成了不人不蛇的怪物!
这就是畸变。
“你们回来了,那赵副队……死了。对吗。”
尚善闭着眼睛,眼皮颤了几下。
芙蓉拍了拍蛇头,那蛇头在她手下温顺得像根木头。
“你们走了之后,我们和蛇怪缠斗了很久,它吃了很多的侏儒怪,撑得肚皮鳞甲都爆开。我记得你说过黄金蟒怕火,最后我们用汽油浇下去,烧得它鳞甲都融掉了,又费了很大劲挖开了它的七寸。”
尚善睁开眼,目光掠过伊甸园,所到之处一片狼藉。每一扇玻璃窗都碎裂,血迹斑斑,种母全都不见了,想来都进了蛇怪的肚子。
“尚善你说过精神蛊惑类怪物有三颗大脑,第三颗大脑是它们的死穴。而蛇怪的第三颗大脑就在七寸肉下,这一点是许仙告诉我的。天时地利人和!我全都占尽。”
尚善收回来目光。
芙蓉问她:
“你猜猜看,为什么我们一直都听不见蛇怪说话?明明许仙都可以通过精神传达自己的想法,为什么蛇怪却……”
“因为这条蛇怪根本没有融合过人类的大脑。”尚善吐出一口浊气。
许仙说过他是被困在蛇身里的人类,他拥有人类的记忆,而唯一能储存记忆的是人的大脑,而如此类推他之所以能和人类沟通甚至是掌握了精神蛊惑的能力,就是应为他的大脑融合在了黄金蟒身躯里。
而蛇怪无法精神蛊惑,她们也无法听见蛇怪的声音,很有可能就是因为它还没有融合人的大脑。
芙蓉浅笑:“许仙说蛇怪有大脑,我信许仙!我去找蛇怪的第三颗大脑。可挖了很久,久到伊甸园都被吃光了!我突然就想到了这个问题——如果蛇怪没有第三颗大脑呢?我不相信许仙会骗我?他怎么可能骗我!”
“我不敢停下,只顾着挖,挖着挖着,你猜怎么着,居然真的有!我找到了这条蛇怪的第三颗大脑!”芙蓉拍了拍蛇头,“它有第三颗大脑,就埋在七寸三十厘米的肉下。”
“是个人类的大脑。在我挖出它的一瞬间,它像果冻一样颤抖。也是那一瞬间,蛇怪咬断了我的下半身。”芙蓉的笑一下子冷了下去,“血,到处都是我的血,像胜男一样。”
尚善的脑海里冒出个荒谬的想法:许仙为什么要把蛇怪的弱点告诉芙蓉?
——它是要让芙蓉去杀蛇怪!它是想把芙蓉也变成它的同类!
尚善听不下去了,低吼道:“许仙骗了你。它根本就不是什么人类的灵魂,它就是个有心智的怪物!不是说过了吗?这一类怪物最喜欢玩弄猎物,尤其是人类!”
“可是许仙不是为了救我死了吗?他是真的爱我吧!不然为何告诉我黄金蟒的弱点让我自保!这世界上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的……尚善我真的不明白!”
“它真的死了吗?芙蓉!许仙它真的死了吗!”
“死了,我找到了它的尸体,它的七寸,它的第三颗大脑都在那半截蛇尾上。”芙蓉露出一种荒凉的笑,“我觉得胜男起码有句话说对了,在这样的末日里,活成怪物才能活得更好。我为了活下去,把自己埋进了蛇怪的七寸里,蛇怪惜命,我也惜命,我们就这样融合在了一起。”
一种癫狂的青色浮现在芙蓉的脸皮下,她的眼神瞳孔剧烈变化着。
“我和这怪物融为一体的时候,那种感觉太美妙了。你懂啊吗?你不懂的!人类的大脑是好用啊!连这样一条庞大的蛇怪都输给人的大脑,任凭我操控。我能感受到庞大身躯的每一处痛,我也能感受肚子中还活着的侏儒怪在不断地挣扎!”
芙蓉微微往后仰,露出蛇怪暴涨的肚皮。
尚善目光下扫,看见了蛇怪肚皮上凸出来的一张张人脸和躯体。
“它们太好吃了。我吃得都动不了了,只能蜷缩在这里。但即便是蜷缩着,这种感觉——这样庞大的身躯和人类的大脑精妙地结合在一起的感觉!即便是末日里,我也能肆无忌惮横行霸道!这种感觉太爽了!肆无忌惮!即使是末日前我都没感受过!”
尚善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了。
“所以你屠杀了伊甸园?”
“不是。”芙蓉微笑着摇头,“我本来想放过它们,直到我看见了一个侏儒。那个侏儒怪和慕容胜男长得很像。我忽然就想到——慕容胜男第一次是如何离开了伊甸园的?”
尚善身形一顿。
依照这些侏儒怪繁衍至高的天性,慕容胜男的离开很可能是交换了什么,而最有可能的交换就是留下一个孩子。
“那天在暗河里,我看见了胜男胳膊上的疤痕,蔓延了整条小臂,她的左胳膊比右胳膊瘦得多了。我想到她拖着那样的身体,受了那么重的伤,快要窒息了还是一次又一次地下水想要抓住我……我……”
芙蓉情绪极快地转变,直直落下两滴泪来。
“但这也不是我杀光所有侏儒怪的理由。我不是没想过救它们,毕竟我们那会儿才一起战斗过。但你知道我朝它们伸手的时候它们干了什么吗?——它解开了裤腰带要射在我手上!”
“你说——他们该不该死啊!”
芙蓉目光一凛,勾起一抹残忍地笑看向尚善身后。
“忘记了,还有你们啊。”
维特和克瑞斯几乎是腿软跪倒在地,吓得说不出话来。
尚善直起身挡住:“芙蓉。”
“你拦我!”芙蓉猛地睁大眼,露出几分兽物的野相,叫道:“我是在审判它们!这个世界上,合法合规剖心肝的,除了屠夫,就是医生。我只是要看看它们的心肝是不是黑的!”
末了她蛊惑道:“尚善,难道你不想看看吗?这些怪物是不是长了一副黑心肝啊?”
她话音落地就扭动蛇身,操纵蛇头去咬维特等人。
“我需要它们帮我去找任鸿飞!”尚善抬头吼道。
恶臭血腥味扑鼻冲来,尚善凝视着那张悬在她头顶的血盆大口,能清晰看见卡在蛇齿间的断指眼珠,眼珠带着神经摇摇晃晃。
尚善脸色不出意外地苍白。
蛇嘴缓缓合上,退到芙蓉身后。
“真好。”
芙蓉机械地笑了:“你还有希望。”
尚善喘了口气,爬起来。她要走了。她的脖颈已经透明了,时间所剩无几。
“芙蓉,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芙蓉:“人类才会做打算,而怪物只会狂欢。”
蛇怪的身躯往后退了退,芙蓉哼了几声模糊不清的歌慢慢游开,身躯渐渐往下沉去。
尚善趴在边缘往下看,蛇怪盘踞成一团,而芙蓉依靠在中央的蛇头上,唱着古老的歌谣。她清越的嗓音从深坑中一点点穿上来,如同风哭。
“尚善。”
有男声喊她,从芙蓉离开的方向传来。那是很温柔的男声,吐字清晰,温文尔雅,就像是牧师洗礼用温水流过婴孩的额头。
尚善怔愣了片刻,才忽然意识到那好像是——那只黄金蟒许仙的声音。
“再见。”
果然是好听到极点的声音。
尚善歇了两口气,爬了起来。
“走。”她拉起瘫倒在地、战战兢兢的克瑞斯和维特。
歌声渐渐小了下去。
“尚善,你还会回来看我吗!”
芙蓉在哭。
尚善没回应。她朝不保夕,回不来了。
一行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
空气越往下走越浑浊,碎石不断下落,光线逐渐昏暗,所有人都蒙着面,手电筒的灯光逐渐暗淡。
明日黄花的根系被烧得一干二净,地下出现大量空洞,这样强度的地震不知道还有多少次,这附近的铁路轨道以及这座隧道恐怕都需要大量检修。
维特十分不愿意陪伴尚善往下走,他三番四次地开口劝阻。无外乎是说没有人能在这样剧烈的地震中生存下来,任鸿飞恐怕早就死了。而且底层也太不安全,这样去无疑是送死!
尚善:“你现在可以离开。”
维特他希望尚善能和他们仅存的族人一起繁衍,重建伊甸园。
说找任鸿飞的也是他,说不找的也是他。尚善听得不耐烦,给了他一巴掌,果然老实多了。
克瑞斯的嘴巴也不停。
“那个长得像慕容胜男的侏儒怪其实是她第一次杀进伊甸园的时候,我们商量的结果。她留下一个孩子,我们帮他照顾赵先生和芙蓉小姐。”
尚善反问:“照顾到金水湖去了?”
克瑞斯着实不明白,只道:“……那也是赵先生和芙蓉小姐自己要求的。我们从来没有强迫他们干什么,芙蓉小姐也是心甘情愿跟着赵先生跳下金水湖的。为什么……还要毁灭我们的伊甸园?”
维特假情假意地凑近道:“我还以为慕容胜男是你尚善的敌人呢。毕竟是她把你送到伊甸园来的,你难道是心甘情愿到伊甸园去的吗?”
“闭嘴。”尚善喝斥,“谁再说心甘情愿四个字就割掉谁的舌头!”
她说得实在是狠,眉宇间都是散不去的戾气,手按在刀上。
一时间维特和克瑞斯被骇一跳,他们俩面面相觑,全都住了嘴。
尚善深吸了几口气,神色平静下来。
尚善:“慕容胜男,她是一位无畏死亡、大义凛然的女士,她不应该遭受到那种对待,生育对于任何一位女士来说,只是权利不是义务。”
“不懂你说什么。”维特摇了摇头,只是道:“不管男女,都应该生孩子。等到我不能工作了,我也是要成为种母生孩子的。”
他虽然这样说,但看向尚善的眼神却夹杂着一种太过明显的戏谑笑意,就仿佛他等着看尚善如何反驳他。
生命等于繁衍,对于侏儒怪来说是最高信条,但对于维特这种自私自利的小人来说,他绝不可能去做种母。
尚善额头青筋一蹦一蹦地疼,她嗤笑一生,朝维特招了招手。
维特忌惮着不肯上前。尚善一把揪住他的头发扯了过来,踩着他的膝盖骨慢悠悠道:
“我现在踩断你的腿,你废了不正好可以当种母了?毕竟你总是那么的心甘情愿。”
维特露出惊恐的神色,终于不再多说一句话。
一行人继续走向往下的阶梯,这阶梯好似一直走不完一样。
尚善脑海里回忆着赵赋昇的话。在生命的最后,赵赋昇说出了任鸿飞失踪的位置,他很抱歉没有将任鸿飞的尸骨带回来。
尚善不相信。她不相信主角的气运敌不过一次地震。
她太固执了。以至于看到那块想象了很久的大石板都没有停下脚步。
赵赋昇告诉她任鸿飞被压在了石板下面,他没骗她。
石板下压着个人,只露出半截被灰尘浸透了的衣服,地上好大一滩暗红色的血迹,人不可能流了这么多血还活着。
四下一切都静悄悄的。
尚善在两步远的距离停了下来。
维特和克瑞斯对视一眼,来到尚善身边。
维特:“我们帮你抬起石板,如果人是死的,你就和我们一起走。”
尚善似乎听不见他的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石板下的人。
维特示意克瑞斯上前,那石板下的人肯定是死了,只要看一眼尚善死心,他们再去劝说她也来得及。
尚善脚步不动,眼睁睁看着侏儒怪们将石板缓缓抬起一道缝隙。一瞬间,她想了很多:
任鸿飞真的会如此脆弱吗?他在末日里生存了这么多年,一场预料之中地震就把他杀死了?他如果真的死了那也不配做这末日的拯救者!
如果他不配——那总该有人拯救这个世界。既然目的都是一样的,为什么她自己不亲力亲为取代了他?
至于纸条说得能量不足……尚善冷笑。骗子罢了,这么久都不敢露面的狗东西!
这一刹那,尚善忽然发觉自己的心太硬了。
她和任鸿飞好像已经很久没见面了。
沙漠里,他无数次的看向她,眼神里总是忧郁而柔软的,一如那个小山村里的小红。河边的那一面仿佛还在昨日,而此时此刻,她却想着抛弃他……她恐怕太累了,而且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失败。
石板逐渐被抬开,克瑞斯眼疾手快扯住那节衣物一把拽了出来!
“嘶啦!”那衣物一半挂在了石块上,一半落在克瑞斯手里。
灰尘蓬蓬升起,克瑞斯手里提溜着半截衣物不知所措,他抬头朝着石板下看去。
“没有!”他惊讶地回头,却见尚善根本不意外的神情。
石板下只有一滩血迹以及一道裂缝,血迹顺着裂缝流下去。
尚善笑了:“他绝对还活着。”
维特和克瑞斯的神色并不算好,一旦尚善确认了任鸿飞还活着,她必然不会放弃寻找。
石板被重重放下,又升腾起一片刺眼呛鼻的灰尘。
尚善:“走,去找他。”
维特坐在了石板上,并不急着动身。
维特:“伊甸园已经成为了蛇怪的老巢,我们是回不去了。这样大的地震,隧道肯定也报废了,基地只会让我们侏儒怪自生自灭,根本不会重建伊甸园。所幸现在已经离开了蛇怪的范围了,我们还有什么必要再帮你吗?”
所有侏儒怪都盯着她,一动不动。
尚善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