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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此心可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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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燃香哭泣不能自已,泪眼还朦胧着,倏然见到两座灵位。

看刻录的铭文,竟是当朝所立,由沈英檀题写的祭词。

沈英檀手刃父兄,蔑视礼法,哪里会替他们殓尸立碑。能够让她亲自祭拜的人,究竟是……

沈燃香猛然预感到什么,心跳敲击着胸口,他走上前,近了,看清两个名字。

不过是两个名字,石碑凿刻的两行文字而已,沈燃香看了一眼,读出铺天盖地的委屈来,泣不成声。

他委顿在地,双膝跪下,抽泣不止。

什么也没有去想,他只是不停地流泪,好像要把十五年来的眼泪全部留在这里。

记不得跪了多久,夜至后半,沈燃香才终于离去。

沈燃香哭了个头昏眼花,爬起来也十分艰难,迈下台阶,踉跄了一脚,磕磕碰碰地跌进了皇陵深处。

邢国开国高祖的灵牌供奉于此,沈燃香一头撞上了石碑,沉闷的一声响,灵位背后掉出了什么,砸到他怀里。

沈燃香吓了一跳。

……谁人如此大胆,居然在皇陵里做了机关?

今夜天空难得亮起了几颗微弱星子,借着微弱光亮,沈燃香辨认着捡到的东西。

一把陈旧的……琴?

之所以不敢马上确认,因为这把琴和他见过的都不一样,琴身是一痕弯月的形状。

琴有四弦十二品,沈燃香试探着弹了一下,琴弦滞涩,听不见琴音奏响。

随即他就明白了原因。

琴身里藏了个物件,所以才拨不动琴弦。

沈燃香把琴放倒,从琴身里摸到一张图卷,灰扑扑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图卷封得很紧,沈燃香无意碰到的瞬间,光芒骤显。

沈燃香目睹异象,无名悸动起来,还不等他出手,图卷自行松动,在他眼皮子底下全然地铺展开了。

片羽吉光,照亮了他的眼睛。

图上没有画,也没有一个字,只留空白。

却是冥冥之间,浩瀚画面和语言凭空闪现在沈燃香的脑海。他的灵识涉入其中,好似遨游过漫长无尽的光阴,回到现世,只过去弹指一瞬。

“……太胥图?”

不知不觉,他脱口而出图卷的名字,念出了一个陌生的,闻所未闻的词语:

“三、味、火?”

=====

奔忙了整晚,沈燃香折回太子府,关死宫门,刚转过身去,和沈欺遇了个正着。

看样子再不回来,沈欺就要出门找他了

四目相对,沈燃香顿时低下脑袋:“我找遍了皇宫,没遇到国师……”

想来想去,他还是隐瞒了被祝解忧拒绝的事。

毫无进展也算意料之中,沈欺见他没事,提着的心落了地,轻轻应声:“先去休息吧。”

沈燃香低着头没动,沈欺担心有异,视角下移,不待他看个仔细,沈燃香摸了摸肚子,大声道:“一晚上没吃饭,饿死了!”

“我还从没试过下厨呢,”沈燃香说得飞快,偏过头,摆出颐指气使的架势,“现在也没事做,让我去玩玩,你别拦着啊。”

丢下这话,不管沈欺怎么回应,沈燃香自顾自跑去了膳房。

沈欺眉心微蹙,对于沈燃香的突发奇想,虽有些疑思,看在无关痛痒,仍是由着他了。

沈燃香走得远远了,舒出一口气,这才把头抬起。

脸上明晃晃挂着两只肿得通红的眼睛。

一个晚上哭成这鬼样子,不能让沈欺发现了,怪丢人的。

只是,沈燃香挠了挠头发丝,愁得很:怎么就急昏了头,扯出来一个做饭的借口呢?他连灶台都没摸过啊。

沈燃香骑虎难下,凭借少的可怜的记忆,摸到太子府膳房。

府上稍微值钱的器物早被席卷一空,沈燃香翻遍了膳房的坛坛罐罐,只有几袋米粮能用,他苦思冥想,决定化繁为简——煮一锅白米饭。

生火、架锅,淘米、炊饭,沈燃香不至于两眼一抹黑,但也足够笨手笨脚,足足在膳房里折腾了两三个时辰,总算端着两只碗出来了。

沈燃香进屋放了碗,生疏地摆上筷子勺子,小跑着叫来沈欺。

他有模有样地请沈欺先坐,沈欺打量了一会儿食器摆设,神情细微变化。

以沈燃香这阵子的阅读理解,那八成是个“我以为你只是说说,你竟真的会做饭”的意思。

沈燃香莫名的紧张,推过去其中一只碗,揭开碗盖。

光秃秃的木板充作饭桌,盛饭用的碗做工非常简陋,灰白色搪瓷,一点花纹也没有,摸起来手感粗粝,碗口还分布着几丝裂痕。

而碗里的饭,也许不能称之为饭。底面烧糊了,一颗颗四分五裂的米黏在碗底,上面仍然汤汤水水,浑浊米汤占了半碗,汤里漂浮着几片大小不一的山楂。

怪只怪膳房的名贵器皿被宫人洗劫一空,桌上这两个寒酸的搪瓷饭碗是最完整的了。沈燃香给它们洗刷擦拭好几遍,中途还磕碰着几次,好在没摔坏,完整地端了出来。

一个人手忙脚乱,沈燃香把一锅饭煮得乱七八糟,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他异想天开,直接切了几片糖渍山楂放进去,试图改成一碗粥。

结果怎么样,一目了然。

“……好像不太行,”饭出锅之后囫囵舀了出来,沈燃香完全没细看,揭开碗是这副卖相,他自己都看不下去,“要不还是倒了吧。”

沈欺没听到他说话一般,左手动了筷。

沈燃香在旁边局促得要命,坐着往后挪了挪,愁于面对沈欺的评判。

沈欺咽下一口,停顿几许,沈燃香的尴尬达到顶峰的时候,施施然道:“能吃。”

沈燃香:“啊?”

他居然这样说了,肯定很不错!沈燃香信心抖擞,下手夹起一筷山楂饭送进嘴里。

只嚼了一下,整张脸皱成一团。

太难吃了。

他想吐,被沈欺盯着,咬咬牙,艰难地吞下去了。

“明明很难吃啊。”他苦着脸道。

沈欺眉峰一动:“你亲手做的,吃不完?”

“谁说我吃不完了,”沈燃香被激起奇怪的好胜心,“看着吧,我一定能比你先吃完。”

窗外是昏沉黑天,室内微光烁烁,碗筷相碰,叮当轻响。

沈燃香埋头对付着此生最难吃的一顿饭,却是从前再美味的佳肴全没有过的心情。他叉起一块山楂往嘴里送,对面的人突然放下碗筷:“昨晚怎么了?”

追究来得猝不及防,沈燃香吓得手抖,山楂掉回了碗里。

“没,没什么啊。”他左顾右盼,就是不敢看沈欺。

他从膳房出来,一身行头弄得灰扑扑的,眼角鼻子粘了灰尘,是刻意没仔细收拾,想掩盖哭得红肿的眼睛。

这点小心思实是瞒不过沈欺。

他不想说,沈欺不戳穿他,当作无事发生,执箸挑去一块焦糊的米粒,看似信了。

沈燃香更心虚了。

扒了几口饭,食不知味。他踌躇再三,只道:“陛下她……过世了。”

沈欺愣住了。

往事忽来又去,他眉眼间拂过一缕伤色。

宽慰言辞一概显得乏力,也只能道:“……节哀。”

“没关系,我已经好多了,”沈燃香强自打起精神,“一味伤心也没用,是吧。”

气氛稍显压抑,沈燃香有意打破沉闷,拎出一件好事:“其实我偷听到一个消息。”

“皇城要办一个宴会。”他神秘兮兮道,“宴会那天,外面的家伙们肯定会放松警惕。你的腿伤不是快好了吗?你的本事,再加上障眼法,我们不愁逃不出去。”

“宴会?”沈欺算了算日子,了然,“明日三月三。”

皇城里庆祝的宴会,八成就是上巳春日宴了。

“三月三?”沈燃香讶异,“那不就是我的生辰吗?!”

皇宫天象不辨日夜,沈燃香早忘了今夕何夕,听沈欺提起,后知后觉,明天是他的十六岁生辰。

“是吗。”

沈欺状似头一次听说他这个生辰,提议道:“明天做长寿面,你要吃么?”

沈燃香头脑一热:“要!还要加一支糖葫芦!”

嚷嚷完了,才感到不合时宜:都什么时候了,他未免高兴得过于忘形。

他马上收敛回来: “我随口说说的,不算数,你说了算。”

沈欺看在眼里,最近沈燃香被磨炼,或者说被摧折得越发明白事理了。

这样的感受,今天尤其明显。

沈欺大方道:“可以。”

“不急,”沈燃香慎重补充道,“你先把伤养好,明天做不成也没关系,出去以后再说。”

沈欺听了,侧过身子,翡色双瞳对上他的眼:“倘若脱出此境,离开了皇宫,你要去往哪处?”

……去哪里?

沈燃香被问住了。

他从小到大没走出过皇城,思考了片刻:“我……我还没想过。”

“不过,要是可以的话,”他怀着憧憬,道,“我想当个剑客。”

“像是江湖故事里的那种大侠,”慢慢的,沈燃香勾勒出几个画面,“可以认识各种各样的人,到处都有认识的好朋友。最好……再开个客栈,有个歇脚的地方,不出门的时候,就请朋友们过来一起玩。”

沈欺眸光渐软。窗前风雨飘摇,又将这份不为人知的柔软吹散了。

“你不是会功夫嘛,到时候能不能教我练剑?”沈燃香畅想至关键的一环,捏着筷子问他。

沈欺如实相告:“刀剑之术,我只知皮毛。”

“剑招之外,”他又道,“其余内功心法,你若是想学,可以一试。”

“那太胥图的仙术呢?你会吗?”沈燃香脱口道。

登时,沈欺面露古怪:“何来此问?”

沈燃香眼神闪烁几下,掩饰般的扒拉着饭碗:“我听说……神仙把法术留在了太胥图里。你见识比我广,没准接触过呢。”

“假如传说是真的,”沈燃香无意间抓紧了筷子,向沈欺求证, “是不是用了太胥图的仙术,就有可能……把怪物赶走?”

他想问的竟是这个。

沈欺只当是昨夜沈英檀之死,沈燃香为此受到震动,千方百计地急于逃离皇宫,求助无门,以至于想到了太胥图。

青年长睫翕动,五味杂陈。

透过语气天真的少年人,他如同看见十五六年前的自己,同样寄托着不切实际的幻梦。

而后猛然落空。

沈欺淡淡道:“太胥图被人藏了起来,在一个不为人知之处,至今不见。”

“况且,无人可以打开它。”

沈燃香喃喃:“没有人……?”

沈欺:“命定仙途之人,才能开启太胥图卷。这样的人物,十国穷遍疆土,从来未得。”

“啊。”沈燃香露出一个顿悟的表情,“……是这样的啊。”

声音很轻,近似絮语。

风雨渐收,两只饭碗见了底,沈燃香自告奋勇,包揽下刷碗的差事。

笨拙地清理好桌面,把碗筷歪歪扭扭地叠到一起,沈燃香端起碗,头顶突然痒痒的。

他深深呼吸一遍,蹬蹬蹬走到沈欺旁边,大着胆子拽了拽沈欺的袖子:“好像有点东西没擦干净,你帮我看一下,行吗。”

沈欺低下头,仔细看了看。

沈燃香两眼眨也不眨,瞄着沈欺抽出一方细布,拭去他头发里的细碎灰尘,顺带把他鬓角缝隙一点灰扑扑的印子轻轻擦掉了。

“好了。”收回左手,沈欺看着他,“还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了,”沈燃香笑了起来,一切如常,“等会收拾完还要休息,我先走了。”

沈欺:“嗯,早些休息。”

沈燃香点点头,抱着碗筷,腾出一只手挥了挥,笑着同沈欺说:“明天见。”

=====

步出殿门,走过了有一段距离,沈燃香背过身去。

天色阴晦无比,遮住他的神情。

黑夜里,一线泪光稍纵即逝。

“……对不起。”

沈燃香肩头耸动,鼻腔逸出微弱的泣音。

从回到太子府开始,他竭力假装出来的那副轻松神态,消失殆尽了。

对不起,我又骗你了。

……哥哥。

沈燃香摩挲着长命锁,从袖子里翻出一幅破碎的画像。

是他昨晚偷偷去刑狱司,找了好久好久,从久远的十国通缉令碎片里拼凑回来的,沈庭树和月深铃的画像。

原来他的爹娘是这样子的。

他都不记得了。

沈燃香把画像收进衣襟,贴近心口的位置。

他又对沈欺撒谎了。

三月三的上巳宴会是真,趁机一起逃出去是假的。

没有什么逃出去的计划,也不会有离开皇宫的以后。

风云搅动,血煞呼啸。

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沈燃香,皇宫里的那只魇魔,马上就要挣脱禁制了。

到那时,全天下都会沦为皇宫的惨状。

如果真的走到那样的地步,逃出皇宫之后,又能怎么样呢。

没有任何人会来救他们。

既然没有人来救他们……

夜空下悄然显现一张空白的图卷,飘至沈燃香跟前。

他的手指碰触到图卷,不由得往后退缩了一些。

很快,他吞下哽咽哭腔,再不犹豫,攥紧了它。

=====

黑风蔽日,邢国皇宫封锁在一片污浊风雨之中。

煞气源源不断地溢出,所过之处血花四溅,残存的生气一个不留。那只魇魔化出本形,挣脱困住它的禁制,毫无禁忌地开始了屠戮。

魇魔脚下尸山血海,那些幸存儿连发出呼救的时机都不能得到,便被邪煞吞没,拖进了怪物的腹腔。

它欣赏活人惊恐逃窜的样子,放声大笑,进食的速度越来越快,像捏死一群蚂蚁。

狂暴风雨,煞气浓烈,深红的血,非人的猖狂尖笑,铸就一座人间炼狱,让人无法逃离。

沈燃香抛开身后稍显安全的来路,直奔炼狱源头,来到最接近魇魔笑声的地方,解开了障眼法。

魇魔吐出齿缝里的碎肉,扭头发现了他。

哪里冒出来的小孩儿,头脑不灵光,来送死的吗?

哦,它想起来了,是那晚被女皇帝坏了事,没能吃掉的一块好肉。

魇魔口水直流,嘴角咧到耳根,一跃而起,朝沈燃香扑了上去!

——骤然一张图卷展开,阻隔了它的动作。

太胥图。

魇魔大意受了一击,震出几丈远,面目狰狞变化,蓄势再起。

沈燃香目不斜视,迎向那只可怕的魔。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祝解忧誊抄的这句诗文,他一直不懂。

为什么呢?

明明知道渡河会死,为什么还要去?

仅仅是一晃神,魇魔逼近前来。

公竟渡河。

是吗,是这样的啊。

“你是不是……为了堕河而死呢。”

死河浩浩汤汤,收割人命如蝼蚁。如此渺小的凡人,也许只有堕入河里,才能摸索到救命绳索,抵挡住巨浪的吞噬啊。

黑风煞气迫近眉睫。

沈燃香擎着卷轴一角,指节发力。

一束火焰,从太胥图剥离出来,在他掌心里绽开。

昨夜,他误入皇陵,因缘巧合得到了太胥图。古老图卷开启,他神游天外,灵识卷入图中走过一遭,到最后,看见一簇火苗。

一念南柯。

沈燃香回到现世,掌心残留着火光余热。

陌生而熟悉的记忆出现在他的识海里。

三味火之术,无师自通。

此时此刻,落脚处全然是猛烈刺骨的恶意,沈燃香费尽力气站稳脚跟,护着三味火,按了按心口紧贴的画像。

魇魔翻滚一圈,咆哮着弹起身。

太胥图上残留的些微灵气击落了它,愤怒使得魔物发狂,它横冲直撞,缠身煞气彻底失了控,无序地朝四面八方延展开去,淹没了整座皇宫!

恶煞腾空而起,剪灭了微弱火光。

“凡人的小把戏,受死吧!哈哈哈!”滚滚黑烟里,浮现魔物扭曲的面孔。

可是下一刻,它便无法笑出来了。

撕开血色阴风,熊熊火焰烧了起来。

势不可挡,炽烈燎原。

那是三味火。

以太胥图为媒,命有仙缘之人以魂魄作引,自愿献出血肉命脉为香,烧起来的三味火。

“嗬、啊!!!!!”

火焰贯穿魇魔的身体,阵阵痛吼爆发而出。

漫天火光,似要焚尽天地,烧尽魔物降下的凶煞之气,驱走了皇城里盘桓多日的腐朽阴怖。

天光忽暗忽明,一道快到看不清全貌的身影由远及近。

沈欺是在沈燃香离开后发现异常的。

明明说了回去休息,然而沈燃香走后不久,布在太子府各个角落的机关动了。

有人进出太子府的时候,机关才会触动。

心念电转,沈燃香细微的反常举动都变得有迹可循。沈欺无端心悸,飞身穿过檐壁,追来火光最旺盛的这处地方。

这里是凶险的源头,魇魔却不复肆无忌惮地作恶。

宫墙上空淌过流星火雨,三味火与魔物煞气殊死相博。火焰的源头,是一个少年人。

火焰环绕着他,他的全身都在燃烧。耀眼明光,闯入沈欺的眼睛。

肉体凡胎,不能见三味火。

但那是他的血亲啊,因而,这场火让他看见了。

“沈燃香——!”

听到他的呼喊,少年人回过身来。

三味火灼灼燃烧,不知是他的血里淌出了火,还是火焰点燃了他的血。

他还是没成功瞒得住沈欺。

眼泪掉下来,熔成了一朵火花。全身上下痛得要命,沈燃香还是笑了,笑得很开心,现出两个梨涡。

是沈欺和他相见以来,他笑得最像个十五六少年的一次。

“怎么还是没有瞒过你啊,”沈燃香故意不服气道,“我还以为自己装得很好呢。”

三味火不涉凡间事物,沈欺感知不到火焰的炽热,却连眉心眼角都灼烧得发痛,喉管里注入鼎沸熔浆一般嘶哑:“沈燃香,回来。”

沈燃香没听见似的,避开了他的靠近,自顾自地说:

“对不起。”

“我骗你了。”

“还有,之前骗你的那几次,是我错了。”

“要是有一天,重新见到爹娘,见到你们的话,希望我不是这个样子,不会再让你们失望了。”

“你要逃出去啊,”沈燃香眨了眨眼,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当面叫他,“哥哥。”

话落,他和火光融为一体,朝着魇魔的方向,一跃而下。

沈欺毛骨悚然,眼前冒出支离破碎的轰鸣幻影,他毫不顾身冲进火海,拼命地拉住那只长命锁,只抓住一手虚空——

“沈燃香,你给我回来!!沈燃香!!!”

“沈燃香!!!!”

浩大火势并不因他的呼号而停歇。

百年难遇的仙道之材,本应该御天风斩万里浪,正因为是过人的天赋,烧成的这场三火才何等热烈。

三味火燃尽一切,它是如此决绝,因而如此瑰丽。

灵火镇压魔物,也将少年人的命魂燃烧殆尽。

沈欺伸出的手只够着一缕余晖。

火光渐熄,摇晃着他惨白无血色的脸。

震耳欲聋的死寂席卷了皇宫。

他茫然四望。

以往的沈疑是渴求自由自在,后来他才领悟,“自在”二字才真正令人畏惧。

明日三月三,皇宫外春山繁花,击鼓奏乐,欢歌庆祝着即将到来的春日宴。

这偌大的人世间,再没有他的牵挂之事了。

沈欺于是知道。

他真正地自在了。

=====

废墟深处兴起细碎的异响。

沈欺魂不守舍,不知何处去,无意一瞥,瞳孔便凝住。

微薄黑气汇聚起来,急促的几声吼叫后,一只大张獠牙的魔物赫然现形。

……那只魇魔还活着。

魇魔拖着破损的身躯,以畸形的姿势向宫门行进——它急需食物,要更多鲜美的食物来休养伤势!

沈欺仿佛叫噩梦魇了神思,长久无法回神。

它还活着。

如果这样都杀不死它,如何才能……

太阳落山了。

昼夜交替时刻,残照如血。

天空忽然裂开了缝隙,破开两界之隔,当空走下一人。

重重黑影环绕着他,是个男人的身形,面容不能分辨,只能依稀瞧见一点剔透的光,像是右耳处别着一件饰物。

他行走空中如履平地,声线死板不若任何的活物,甚是瘆人。

“魇。”

魇魔听之一栗。

“谷主?!”

刻在魂魄里的惧意,使这只猖狂魔物当场跪下:“谷主诸事繁忙,怎有闲暇驾临人世……”

那人道:“仙魔二界交战,逢魔谷假意投靠魔君伏锋,不过是趁此丰满羽翼。此种用意,你该是明白的。”

魇魔心慌意乱,忙道:“如谷主吩咐,我等潜匿人间散播太胥图流言,诱使人界十国争抢秘宝、屠杀修道人士,趁乱吞噬道人灵脉。”

“只是,只是路遇一只解忧,叫它用计谋捉了,囚在宫里无路可去,这才吃些人牲果腹……”

它前半说辞确实不假,逢魔谷假意投靠魔君,暗地里却趁着仙魔之战筹谋渔利,逢魔谷主重奕派它下界,就是为了掠夺凡间道人的法力,充作己用。

普天之下道人绝迹,大批修道者离奇失踪,其他死的死藏的藏,离不开魇魔的煽动。

太胥图传言早已有之,魇魔稍作挑拨,引发十国争抢。为了争夺太胥图,十国残害修道人士,魇魔趁虚而入,汲取那些惨死道人的灵力,侥幸存活的则送进逢魔谷,作各种残忍的用途。

但魇魔贪婪,人界尝了荤腥后沉迷此道,它不知满足,直到被祝解忧设下的禁制困住,延误再三,迟迟不能回逢魔谷复命。

黑影下的人语调不变:“我遣你前来人世,意在取得修道者之功力。你却因贪食在此停留,误我机要。”

“谷主,”魇魔打了个寒颤,疯狂地磕破头颅,狼狈不堪,“但求谷主听我解释,我……”

重奕封住了它想说的话:“你令我甚是失望。”

魇魔恐惧的表情凝固在他平静的论断里,一刹那,魔物半分反抗的时机也没有,轻易地被碾成了尘埃。

沈欺旁观至此,眼瞳隐隐一动。

掩饰得再微弱的气息也逃不过重奕感知,正待抹杀个彻底,有人临近前来。

一个镇定得反常的凡人,碧绿的眼睛里竟看不到对于魔族的畏惧。

重奕提起了毫末的,但对于他而言,可以算是明显的兴趣。

他俯视凡人,全无感情,道:“你命无仙缘,倒是修魔之身,不如随我入魔界。”

“若是经得住魔界试炼,”他示意魇魔消逝的地方,“它逢魔谷使者的位置,就由你来接任。”

魔族周身极为纯粹的恶,而沈欺已经不知畏惧。

他清楚地听见了,魔物们说道,他们是逢魔谷的魔族。

迷惑十国,扰乱人间,害他亲族惨死、天下无辜受难的罪人,原来不只在十国。

不只在人间。

逢魔谷,那里才是更深的祸端。

沈欺笔直朝着那只魔走去。

他不会想到,很多年之后的有一日,他将踏足仙界,雪拥云澜的壮阔景致盈目,他登上观镜台,天地对他发问,那时他会答:“坚守己道,任人评说。”

“是对,是错。”眼下的他叩心自问。

身前这条路是对?是错?

答案他也无从得知。

只是须臾,选择已然涌现心中。

——孰对孰错,是或不是,不在所见。

“是非对错,此心为鉴。”

他只知道,他们耗尽生死也撼不动的魇魔,在极恶面前,仅仅是沧海一粟。

想要除去这样强大的魔物,只有比之更恶、更甚,才能做到。

他要毁了逢魔谷。

心里这般想着,他没有流露分毫。

少年时随父母避居世外,后来困于暗街十尺之间,而今他再没有了顾忌,是天地间真正自在的人了。

他却向前一步。

自愿踏进了更广阔、更残酷的……

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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