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呼唤热烈而湿润,仿佛夏日暴雨前的一声雷鸣。
方南山朝那个人影看去,如他所料,崔志平在等她。
那个女人松开手上旅行袋,一把搂住崔志平。
崔志平的眼泪簌簌地就滚落了下来。
“姑姑,奶奶走了,奶奶走了。”崔志平的身体颤抖着,心里那只一直在与死亡战斗的猛兽终于发出了嘶吼。他压抑了那么多天,一直强忍着伤痛打点着家中大小事,然而他也不过是一个孩子。
女人身材瘦弱,可面容精干,纵然憔悴到眼窝深陷,双眼通红,却也仿佛有一股精气神在支撑着她。她用力抱住怀里的孩子,像是要给他力量,不惜掏空自己。
方南山望向她,昏暗路灯下,女人脸上涌动着许多种情感,却唯独没有痛。
就算十年没见,方南山也认得,她是崔志平的姑姑,她叫崔芳芳。
方南山出神地望着他们姑侄相拥,嘴角浮出一丝淡淡微笑。
至外婆生病起,医院,灵堂,殡仪馆,墓地,从头到尾一直只有他一人,他穿梭于各个机构麻木地办理各项手续,压抑住悲伤痛苦,平静面对来往送葬之人,被夸奖成熟老练,于他而言,扛过去并不是件难事。
只是他也渴望能有一个拥抱。
“哎呀呀,这是谁啊?哈哈哈”巷口处那个口齿不清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他含含糊糊地笑骂道,“这他妈的不是我们家的博士,我们家的高材生,我们家的金凤凰吗?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啊!”
崔志平身体猛地抽动,他试图回头制止父亲胡言乱语。
抱住崔志平的手更紧了,“志平,让他说。”
“你他妈的还知道滚回家,你亲娘死了!你他妈的不回国,还要先去和日本鬼子谈生意,谈你娘个鬼!”
崔芳芳能感觉到崔志平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像一只紧于弓中随时准备离弦之箭,爆发不过是顷刻之间。
“金凤凰,你多久没回来了?你他妈好意思回来?我们一家人紧巴巴地供你读书,你倒好,学了就他妈的不回家,嫁了个洋鬼子都不回来带给妈看一眼。你他妈什么意思?!你滚!滚!”
对面楼上一盏灯亮了,窗户后隐约有人探头。
“让他说。”
那醉汉走近了,肆无忌惮地指着崔芳芳的鼻子破口大骂。
“就上次老头走的时候回来看了一眼吧,回来就跟老太吵,你他妈还不如不回来!真他妈糟心!我们老崔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个没心没肺的……”
崔芳芳只是紧紧抱住怀里的崔志平,面无表情。
方南山想起以前坐在外婆怀里看动物世界,在面对危险时,母兽通常会用自己身体护住幼崽,不惜牺牲自己。小至母鸡,大至母豹。
外婆说,那是所有生物的共性。
楼上又零星亮起几盏灯,有的躲在窗帘后探头探脑,有的干脆拉开窗帘看,看到最后,灯又一盏一盏全灭去。
不知道骂了多久,醉汉累了,一屁股坐在方南山旁边,四仰八叉地倒头栽了下去,竟睡着了。
崔芳芳松开崔志平,两个少年前后把醉汉抬进了屋。
客厅里,崔芳芳站在母亲遗像前,平静地问,“什么时候出殡?”
“今天早上。”
崔芳芳不再问话,仿佛这就是她所需要的全部信息。
崔志平倚靠在门背上,望向脊梁笔直的姑姑,良久,他才肯承认父亲的胡言乱语从某种角度而言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崔芳芳冷冷转过头,“别这样看着我。”
崔志平尴尬地低下头。
“我当然要先去谈生意,我的生意能保我吃饱穿暖,”崔芳芳厌恶地朝灵台望去,“还能保证每个月按时给她打钱。”
崔志平脸突然烧得通红,姑姑看透了他。
“幸好老太对你不错。”崔芳芳话锋一转。
如果血缘亲疏用爱来衡量,那么姑姑的妈妈和他的奶奶应该不是同一个人。奶奶并不疼爱姑姑。在姑姑的世界里,奶奶存在的唯一意义只是提醒她按期打钱。
那些提醒比账单还要冰冷,因为只会提前,永不迟到。
崔志平忽然想起姑姑连夜奔波,他急忙问,“姑姑,你吃饭了吗?”
“不饿。”
“你等等我。”
志平钻进了厨房,厨房里煤气灶“啪嗒”一声响。
崔芳芳望向厨房轻声自言自语,“还好没把你也养成一个巨婴。”
“人终有一死,早些面对,未必是件坏事。”崔芳芳冷冷转向灵台上遗像,“更何况,有些人活着,但在别人眼里,早死了。”
灶台上炉火微颤,客厅里崔芳芳走到方南山身旁坐下,她凝视着身边的少年,嘴角抽动了好几次。
这些年商场上身经百战,面皮早就被摔打得皮实坚不可摧,可是此刻,仓皇胆怯竟不如一只过街老鼠,崔芳芳不禁失笑,她下意识拽了拽黑色西装的衣角,那儿其实很平整。
“外婆常提起你。”方南山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