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岛的话好像起到了安慰作用,方南山神色渐缓,他沉沉嗯了一声又闭上了眼。
毛衣下摆不知道勾到了哪里,掉出了一根细长的小线头,小岛低下头揉在手里搓来搓去。
“其实云姨对我挺好的,是我一直没办法接受她。”
“那次她带我去买衣服,旁边售货员说了一句你妈对你真好,我掉头就跑走了,一个招呼都没打,后来她也没生我气。”
“还有,她对我的那个什么比我自己更了解,每次都能掐准时间喊我爸煮红糖水。”
“要是碰上换季降温,她的提醒一定比天气预报更及时,就算全班人都感冒了,我还能红旗飘飘永不倒,因为,我的保温杯里一直灌满了她煮的热姜茶。“
“可是她越对我好,我就越害怕见她,我就越想逃。”
“你转文科,也是为了躲许清晨吗?”
方南山的眼慢慢睁开,心里头那层薄透如窗纱的纸突然哗啦一下被划了个大口子,小岛看得一清二楚。
“后来,你和云姨还联系吗?”方南山小声问。
“后来我随爸爸回到了江城,大概我伤透了她的心,我们走的时候她都没来送一程。”
小岛埋下头,手里那根小线头不知不觉被她扯成了一个小线团。
“咕咕”“咕咕”小岛的肚子忽然几声叫,一下子打破了病房的沉静,小岛尴尬地抬起头,“我饿了。”
方南山这才意识到小岛连午饭都没吃,他试图撑腰起身,“医院三楼有个食堂,我带你去。”
可惜胳膊还没伸直就被从病房外冲进来的身影骂回了病床。
“去什么去!你给我躺下,准备换病房!这个闯祸精,我拎走。”男人虎着一张黑脸气势汹汹地走进病房,躲在他身后的姚护士无奈地摊摊手。
“谭,谭校长,您不上班?”小岛尴尬地缩起脑袋。
“哟,这我们学校的孩子,您不上学?”谭校长笑眯眯地客气回应,转脸揪住她的领子就往外走,“来说说,这回怎么没被高主任逮着?”
小岛边挣扎着跟方南山告别,边忙着狡辩,“谭校长,刚才您说要带我去吃饭,咱们吃啥?”
……
医院门口的砂锅米粉店内,余小岛面对着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红烧牛肉砂锅米粉,感动地热泪盈眶,“谭校长,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对校门口的流浪狗也很好。”桌子对面的男人冷着脸。
“我叫两声您听听?”小岛颤声问。
“……”谭校长铁青的脸突然被风干,“这门外语你也懂?”
小岛识相地闭上了嘴,做人不能太过分,总不能蹬鼻子上脸吧,更何况对面那个人还是校长,于是她默默捡起筷子叉向碗中米粉。
“我替方南山感到欣慰,”谭校长缓缓地说。
小岛余光偷偷往上瞄,此刻谭校长言语温和,沉沉面色中难得流露出几分铁血柔情。
“在危险时刻,如果有一个人不顾一切地飞奔向你,很幸运。”
小岛的脸微微发红,嘴角悄悄地弯了一弯,她有点儿飘。
谭校长话锋一转,又厉声道,“我不是夸你随意旷课,下次要记得请假。”
小岛捣药般点头,行,行,只要不骂我,你说啥就是啥。
米粉太烫,她用力吹了吹,不料那股儿热气直直倒向谭校长,谭校长皱皱眉,没责怪她,反而转身取来一只小碗,一双筷子,从砂锅中夹出一小碗,递至小岛面前,“挑出来凉得快。”
小岛木讷地嗯一声,圆睁着眼不可置信地盯住谭校长,对面这位校长,您是在帮我夹米粉?
谭校长被她盯得竟笑出了声,他掩过脸,想起当年坐在聂校长家餐桌前,面对饭碗中方念为他夹成小山堆似的粉蒸肉,那时的他大概也是这般受宠若惊的呆滞吧,眼珠圆溜溜的,有点儿傻,像鸽子。
“云州有米粉吗?”谭校长问得自然。
“云州有肠粉,里面包料馅儿;云州还吃河粉,细粉,虽然也叫粉,但和这种都不一样。”小岛手指向砂锅,仔细地回答。
“我们江城人吃惯了这种米粉,要是隔上一段时间不吃,还真想得慌。”谭校长说得真诚。
小岛拼命点头,“我妈也想得慌。”
谭校长微微愣住,直到店老板又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砂锅,“砂锅来啦,小心烫。”
“您……也没吃?”问过后小岛才恍然想起,他们俩大约是前后脚到的医院。
谭校长熟练地接过砂锅,像老爷爷说故事般娓娓道来,“砂锅米粉这种做法是近几年才在江城流行起来的,以前我们吃米粉很简单,一勺肉汤加点葱姜酱油,米线烫熟,倒进汤碗里一搅,山珍海味也敌不过那一碗简简单单。”
“我年少时在聂老家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候全身心地扑在高考上,食物于我而言只起饱腹作用,吃光一碗米粉连带洗好碗也用不到五分钟,说实话,这种进食速度和猪八戒吃人参果没什么区别,但是我却记住它的味道。聂老不擅长做饭,她能给我们准备的,只有一锅筒子骨汤。印象中,那锅汤好像没断过,我们不论谁发现那口锅快干了,都会往里面加点儿水,夜里饿了,一起下个楼烫碗粉,再舀勺肉汤,那个香哦……”
“那个时候每天都能感觉到自己在一点点变好,充满了希望,现在想来,那碗米粉竟是我人生中尝过的最美味的食物。”
小岛放下筷子,好奇地问,“我们,是谁?”
谭校长显然未料小岛会提这个问题,竟一时语塞。
“我爸爸说,我们之所以愿意在美味这个形容词前加上最字,说明这种味道要么是你爱的人为你而做,要么便是与她(他)一同品尝过,但无论是那种,都是因为,”小岛顿住,想了想,“情感。”
余舟用的是“爱”这个字,但小岛梳理了一遍,中秋节那天方南山祭拜了两处,那么算上方南山的生母,聂校长至少应该有两个女儿,加上之前病房里的听闻,这个聂校长极有可能不止帮助过谭校长一人,万一她家和福利院一样呢?万一这个爱指向的是方南山的妈妈呢?所以,直接套余舟的原话,很不妥帖。
谭校长沉默了片刻,好像大梦忽醒,他笑了笑,赞同道,“你爸爸说得很有道理。”
小岛笑了笑,她没有再问下去。
“所以我一直感恩于聂老,我也希望尽我所能来报答她的恩情。”
“聂老晚年幸好有这么个孩子陪伴,他从小就懂事,会关心体贴人,如今聂老走了,把他托付给我,我一定要给他找一条好走的路。”
“你不知道,南山这个孩子,遭了许多罪……”
“一贯稳当,怎么这次会犯浑呢?”
“命都差点没了。”
“让我怎么跟聂老交代啊?”
小岛静静地听谭校长自言自语,不知道为何,越看对面这位铁血校长越觉得亲切,就像看老父亲似的,差一点想伸手去拍拍他的肩。
嘿,老谭,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