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婆婆没理那皮猴子,看了小岛一会儿后,视线穿过小岛直扫向余舟。
都说夫妻相处久了,无论面相神情还是语言动作都会长得越来越相似。孙婆婆与聂校长是师生,是邻居,是同事,是闺蜜,几乎相扶相伴过一生,四目对视那一刻,余舟竟看见了聂校长的满腔愤恨幽怨,不禁一悸,心虚地低垂下头。
孙婆婆没说什么,视线落回小岛,展出一个亲切的笑容,转身往屋内走去:“外面冷,进去说。”
“好嘞外婆。”许清晨欢快地答应,顺道拽了一把愣愣发神的司妍。
脚步刚踏进内阳台,小岛鼻子倏地一动,一股熟悉的柠檬清香扑面而来,门才拉开一道缝,小岛呲溜一下闪进里屋,大喊一声:“方南山,我来啦。”
方南山才到家,背包还丢在门侧,小岛没注意,一个踉跄险些被绊倒,幸亏方南山一把扶住。
小岛一抬眼,整个人就全须带尾完完全全落进了少年的满目星光之中。
几天的时间,仿佛在浩瀚的星河中失散了几亿年。
方南山的头发冒着冰凉水汽,冲淋洗去了满身灰尘,却掩盖不了少年风尘仆仆的疲惫。
方南山显然被迎面扑来的新年大礼包结实吓了一跳,他微微一愣,笑道,“你怎么来了?”
“人家当然是来回家省亲啦,你还问她,先说说你大过年的怎么回事,说走就走,连个招呼都不打,怎么?绿皮火车的年夜饭香?”许清晨一听见方南山的声音,气得跃过孙婆婆直冲进屋,不巧目光正落在小岛手臂上。
方南山飞快地松开手,躲过许清晨,转向几位长辈,“妍姨好!余,余......”
方南山和余舟四目对视,语速变得迟疑,哽在一句称呼上。
小岛当然知道方南山在犹豫什么,名义上方南山还是方念的孩子,可总不能跟着她喊余舟爸吧?
那喊什么合适?把方念当姨,喊姨父?还是把方念当姑姑,喊姑父?
好别扭!
“喊我余生就好。”一向寡言的余舟竟抢先给他们之间的关系下了定义。
小岛立刻警觉地看向父亲,余生这两个字,可以是陌生人一声敬称,也可以用于朋友或熟客之间,唯独不会存在于亲眷之间。
这让她有点欢喜又有点愁。
“余,余生。”方南山声音很小,语气却格外的礼貌。
同样是生人之间防范意识极强的客套语气。
小岛突然有种失重的晕眩感,她下意识撑向沙发靠背,谁知靠垫是软的,瞬间被压出一个天坑,小岛摇摇摆摆像只落水的鸭子差点一头栽进去。
见此滑稽场景,司妍“噗哧”笑出声,发出难以置信的感叹,“这儿什么时候换了一个软骨头沙发?”
方南山:“我八岁时有一次走路撞到沙发,膝盖肿了一个包,外婆看见后就喊人换了一套布艺沙发。”
司妍指向沙发边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记得原来是一套木制沙发,很硬,有一回我和小念跳沙发玩,小念脚踩空摔了一跤,头都磕出血了。”
余舟恍然指向右额额角,问司妍,“是这儿吗?小念这儿有一道疤。”
“就是那儿。”司妍应道。
许清晨听后忍不住飞眼朝方南山吐槽,“摔得这么严重,聂校长都没换?可太区别对待了。”
司妍有意无意地看向孙婆婆,淡淡道,“聂校长忙,可能没发现吧。”
孙婆婆没说话。
“自小念走后,我再没来过这儿。”司妍拍了拍沙发靠背,像打量老朋友一样四下看了一圈,唇边涌起一圈酸软苦涩的笑,她温柔道,“小岛,你好好看看吧。”
小岛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发什么呆!这可是你亲妈的家!”许清晨双手架住余小岛的肩膀,像游戏推木箱一样推动小岛僵硬的木头身体横冲直撞。
待小岛被动环绕客厅一周回到原点时,方南山朝二楼走去,对小岛说,“要不要去方......你妈妈的房间看看,那儿还是原来的样子。”
说完,他探询的目光转向余舟。
余舟受宠若惊地啊了一声,心神不定地看向孙婆婆。
“我妈眼睛不好,你这个距离她看不见的。”司妍往楼上指了指,朝余舟笑道,“你去看看吧,那儿是小念长大的地方。”
三个孩子腿脚快,早爬到了拐角处,楼下突然传来孙婆婆一声长喝,“你们几个慢点!”
孩儿们顿时手脚一拎,系统调成做贼模式。
孙婆婆又说,“你们两个做哥哥的要有哥哥的样子,小岛第一次来,带妹妹到处看一看。南山你还没吃饭吧?我煮点饺子,一会儿记得下来吃。”
“哥哥?”
“哥哥?”
方南山和许清晨同时惊道,两人一对视,又双双泄气地呆在原地——外婆她老人家喊的一点儿不错。
天上同时掉下两校草哥哥,砸得小岛两眼一摸黑一肚子气,“我才不要做妹妹!”
司妍一听,这孩子怎么连耍性子的语气都和方念一模一样,便笑问,“不做妹妹,难不成你想当姐姐?”
“我,我,不行吗?”小岛结结巴巴地问道,她站在楼梯上方,突然掉转身凑近许清晨不服气地嚷道,“你说,你生日什么时候?”
四目平视,安全距离骤然缩短,鼻息几乎相抵,许清晨的世界顿时静止了。
“清晨肯定比你大,我得知小念出事时,回奶了近一个月,差点闹出炎症。”司妍笑着补充。
“啊......好吧,”小岛认命地撅起嘴,老大不情愿地朝许清晨吐了个舌头,乖乖叫道,“清晨哥哥。”
许清晨觉得大脑的宕机时长怕是得再延迟个一时半刻。
幸好余小岛没有再喊出什么毁灭性的词汇,她利落地抛弃了许清晨,拽向方南山的衣角,仰头问,“那,那你呢?你也比我大吗?”
方南山垂眸看向小岛,默了一瞬。
空旷的房子瞬间悄无声息,小岛凝视他,许清晨看向他,司妍和余舟盯住他,连孙婆婆都从厨房里探出身影,每个人都在等他的答案。
聂校长已去世,这个世界上除了他本人,再没人知道这一段几乎要被时间掩埋的故事。
“我去了南山医院,云州民政局和公安局,都没找到和我有关的信息,也没有人在那个时间段报警说丢了孩子。”
方南山无声地朝小岛笑了一下,像是给她一个交代:你看,我去找过他们了,事实和我说的一样,我是被故意丢弃的孩子。
屋内空气如破裂的玻璃镜凝结成霜迹,连活宝许清晨的脸都僵成了表情瘫痪现场。
“外婆说,那年台风天,有人趁乱把一个新生儿扔在了医院门口,几个年轻护士看那新生儿可怜,便抱回护士站商量着隔日送去福利院。可是等她们打开襁裹给新生儿检查时才发现那孩子面色发青,手脚僵硬,心脏存在先天缺陷,如不及时救治,恐怕时日无多。做手术需要的金钱和陪护年轻护士们无法提供,福利院更不会收养一个濒死的弃婴,众人手足无措之际,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碰巧被哭声引到了护士站门口。”
“外婆把我带回了家。”
“那一天,她刚失去方念。”
“再后来......我就成了方念的孩子,”方南山看向小岛,“你的替身。”
“不,你错了。”孙婆婆突然激动地走出厨房打断方南山,她循着声音方向努力地将视线聚焦,“你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嘉莹说,你是上天给她开的窗,是她的救赎。”
方南山颤抖地抬起眼眸,黯淡无色的嘴唇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南山啊,你没哭吧?唉,我现在眼睛不好,看不清你。你别难受,知道吗?”孙婆婆眯起眼睛往楼梯方向摸了几步,很快被司妍扶住,孙婆婆便干脆不走了,她叹了一口气,柔声道,“我跟你说过,我们疼你,爱你,并不因为你是谁的孩子,只因为你是你,你值得被疼爱。你记得的吧?”
方南山哽咽着回答,“记得。”
“记得在外婆照片发过的誓言吧?”孙婆婆又问。
方南山重重低垂下头,“记得。”
“行,那我就放心了。”孙婆婆满意地笑了,温柔地挥挥手,“你们上楼玩去吧。”
说完她撇开司妍的手,径直向厨房走去,可这里毕竟不是自己家,家具摆放不够熟悉,孙婆婆走得很慢,司妍不放心母亲,悄声跟进厨房。
一滴滚烫的液体突然溅落在小岛冰凉的手背上,烫得小岛一抖,这才发现她把方南山的羊毛衫揉成了烂纸团,小岛赶紧松手,方南山瞬间转过身,掩饰性地揉了揉鼻子。
小岛又拽了拽方南山羊毛衫后摆,“我觉得外婆说得对,你是你,不是任何人的替身,任何人也无法替代你。”
许清晨学小岛的样子,拽了拽方南山另一侧衣角,酸溜溜地哼了一声,“偏心偏到外婆家去了!我就没见我外婆对谁这么温柔过!”
“是外婆家啊!”
方南山和余小岛异口同声地说道。
“什么意思!合着你们俩是一家的,欺负我是吧?”许清晨气得直叫。
方南山和余小岛相视一笑,不再理他。
方南山提步上楼,小岛紧跟其后,剩下一个嗷嗷叫的生气包像只青蛙跟在最后扑腾跳。
二楼总共三个房间,方念房间朝东,就在楼梯口,方南山正准备打开房门,小岛突然站在西边房间门口,指向床头柜上一张泛黄照片,颤声问道,“那,那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