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帝生前居住在未央宫,吕后居住在东侧的长乐宫。未央长乐二宫相距甚远,孝惠帝每次朝见母亲都要清道戒严,百姓苦不堪言,长久下来惠帝就在武库南修了与长乐宫相通的楼阁。
霍光每次走上这条被称作“复道”的楼阁都会看到被废弃的高祖庙,因为踏上复道的人往往也会隔空踏上高祖庙,惠帝便把原来的庙宇迁移到渭水之北。如果不是其他侍从偶尔提起这里曾经举行的衣冠出游仪式,霍光根本不相信惠帝曾和自己的母亲吕后有过这样亲密无间的时刻。
“这没什么不可置信的,吕后只有惠帝、鲁元一对儿女,高祖起义后母子三人几乎可以说得上是相依为命。”如果没有张嫣皇后和戚夫人,惠帝或许永远不会对母亲失望。霍去病抬起眼帘打点他封地的财货,其他列侯、诸侯王送来的丹沙、犀、玳瑁、珠玑等他清点。霍光一直以为只有他父亲那样的匹夫编户才会担忧无钱可使,知道进了长安他才知道原来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也会有缺钱的日子。
匈奴浑邪王率部众降汉后,朝廷征发两万车辆接运,长安县府内空虚,便向民间赊购马匹,因为没有凑足数目惹得皇帝大怒,险些处死长安县令。为了补足缺口,皇帝裁剪他少府的开支,将马厩内好马用于安排降虏。霍光听说浑邪王降汉后皇帝还赏赐给东方朔一大笔钱财,因为他在前一年从一只驺牙推测出远方要有人归顺汉朝。
“你最近和东闾氏通信了吗?”霍去病漫不经心地问起。
“通了。”其实没有,霍光虽然爱慕东闾氏的美色和妆奁,但他心内并不喜欢这个女人。东闾氏体弱多病,还有着长安女子的矜贵,这让来自河东郡的霍光很不适应。霍光尊敬她,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尊敬为自己主持婚事的兄长,而不是因为东闾氏是自己未来的妻子。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东闾氏高傲了些,大条理总没出错。”一个女人一生只能有一个丈夫,霍光作为男子可以红颜知己无数,“作为妻子她算可以了。”
霍去病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你在皇帝身边待得还适应吗?皇帝侍从中你有碰到中山国的人吗?中山国的人中你要特别小心沙丘人。商纣王当年死在沙丘,子孙后代也因此留在那个地少人多的地方。中山人轻浮急躁,喜欢投机取巧,男人好赌好音乐不务正业,聚集在一起干不法勾当,杀人越货、盗墓偷窃、私铸铜钱、伪造古董,无所不为。”
“但是那里的年轻男女倒是都很俊美,许多都做了倡优,皇帝的仪仗队中的李延年就很——”
霍去病打断霍光的话,“中山的女人是很美,她们和赵国、郑国的女人一样擅长琴瑟舞蹈,喜欢描眉画唇,经常着长袖踩轻便鞋子,不远千里不避老丑,去挑选有钱有势的男子。”话到这里已经赤裸,霍光感觉汗珠子已经从眉毛往下滴,他听见自己干巴巴的声音,“我明白您的意思。”
霍去病不喜欢一心扑在男人身上的女子。
元狩五年皇帝为他的三个儿子设置封地和随从官吏,打算册封三个皇子为诸侯王,霍光看过皇帝写的封王策,远比高祖的《手敕太子书》有文采。霍光想起高祖说的“吾遭乱世,当秦禁学,自喜,谓读书无益。吾生不学书 ,但读书问字而遂知耳。以此故不大工 ,然亦足自辞解。今视汝书犹不如吾,汝可勤学习,每上疏,宜自书,勿使人也”就有些想笑,看到皇帝的封王策中的“王其戒之”总觉得背有寒意。
这大约是因为高祖是个活生生的人,有着活人的喜怒哀乐,皇帝则高高在上,对人总隔了一层。
皇子就封是一个琐碎的过程,需要臣子上书封王、皇帝礼让,再封王,三辞三让才算妥帖。霍去病领了这个差使带着张汤等大臣一起和皇帝商量流程,霍光则负责左右传话。
霍光在来往过程中经常能看见那些载着公主翁主的辇车,她们车上的螺钿和翠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容貌像美玉一样洁白无瑕。霍光听到辇车辘辘远去的声音,心中生出无限怅惘,他一直不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才能降服亲哥哥,还没等他想明白霍去病什么适合什么样的女子,那些走过的公主翁主就要摇身一变变成霍光的嫂子。他想起李丽娟蹙起眉头似嗔似笑的摸样,只觉得天底下没有比李丽娟更好的女子,也没有比霍去病更有气概更能配得上她的男子。
这大约就是命运的戏弄,竟让最绝代的两个人从不曾相遇。
五十弦的锦瑟因为碰到女人的裙角而发出低沉的哀鸣,霍光在寝殿的帷幕后看见那个走进来的莽撞姑娘。她有着一头湿漉漉的乌发,像一道黑色的瀑布从山崖垂落,肌肤和茉莉花一个颜色,倘若站在阳光下一定会显出透明的质感,嘴唇染了玫瑰花才有的好颜色,唇角一掀,就露出里面整洁的贝齿。只是那双眼睛总是雾蒙蒙的,像是拖着雨云的长天,酝酿着哀愁和阴霾。她衣着颜色和父亲的病情相配,非常素净,没有戴耳环,只有白银簪子和玉佩,腰间垂着珍珠腰带。如果一定要霍光对这姑娘做一个评价,那霍光会说这是一个海盐般洁白的女郎。
皇帝和霍光一样惊讶于女儿的美貌,但老练的皇帝能看出她过于纯洁以至于缺乏生机的内在。皇帝的其他女儿是绿萝、海草或是藤蔓,那眼前这一个是海盐。“我病了,病得很重,可能没法儿看见你做母亲的样子了。”皇帝那张无法让人仰视的面容上浮现出一种他平日无法显露的动情,那是面对血亲才能有的神情。他把女儿抱在怀里,皇帝能和黑熊搏斗,对着自己的孩子却使不出力气,只好轻轻地吻了她额头一下,“我对你只有一个祝愿,那就是希望你可以变成一个很老很老的贵妇人,活到一百零一岁,还能有一双清澈的眼睛。”
公主脸上露出那种霍光第一次见她时露出的纯真神色,就像神说中乘鸾而去的弄玉,有一种不璀璨却颇为虚幻的美丽。公主的母亲陈阿娇则有些稀奇得看着皇帝,她印象里皇帝还是那个二十岁期门行猎的少年郎,一转眼,皇帝就老得有了白头发。再过不了几年,他们两个人中就有一个老得要先赴黄泉了。
爱上董君的馆陶公主薨了,反目成仇的陈家兄弟被刘彻赐死,就连最怜爱阿娇的父亲也在巫蛊次年因为忧虑女儿过度而一病不起撒手人寰,现在的陈阿娇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了。“她到该婚配的年龄了,”陈阿娇将女儿推到皇帝眼前,“你这个父亲先别急着死,得担起自己的重担。”
霍光被陈阿娇的话吓了一大跳,阿娇自己却颇为平静,她现在亲人所剩无几,不是刘彻的姐姐外甥就是刘彻的亲女儿。活到她这个地步,可以说是活透了。
在巫蛊事件后阿娇很长时间都不见人,她没有办法接受沦为众人笑柄的自己,只好一个人居住在遥远的长门宫,那里不仅有彩羽辉煌的孔雀,还有叫声哀切的猿猴豺狼。每到夜晚她就想起同样无法接受真正自己的楚服,那个女人反复无常、两面三刀,削足适履地追求前途,最终却被刘彻吊死在北城。她害苦了阿娇,但自己也没有好结局。
阿娇始终怜悯楚服,她确实恨过、骂过、痛过那个女人,但她知道真正将自己推进深渊的其实是她自己,就连母亲馆陶公主也不过是她辛酸人生中的一个过客。当她乘坐着飘着翠羽的金辇离开长安城前往长门宫时,她看到楚服那颗狰狞的人头。如果不是曾日夜相对,阿娇不会相信那张娇媚的面容会有一天脏污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