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那位警员稍一迟疑,还是听了高桥的话,让琴酒他们走了进来。
“这是另一案件的证人,今天约好了要来聊聊。”
安室透听见高桥廉轻描淡写对那位警察解释,似乎轻易地就将事情敷衍了过去。
那警员顿了不过一秒,就在高桥无声的目光下点了点头,继续忙着去为咖啡厅内的事件收尾了。
证人?——琴酒?
这两个看似不应被联想到一起的词,在安室透的脑中激起波澜。他自碰见那群学生以来、就有些昏昏沉沉的大脑,如同被浇了一罐冰水似地猛然惊醒。
安室透按下惊诧,凝神悄然瞥向高桥廉的方向,只见高桥廉和琴酒自然地搭话:“怎么还是来了?不是说过「需要晚一点」了吗?”
说话间,高桥廉领着那两位黑衣人走向窗边,带去他之前的那处座位坐下。
“你已经不是第一个对我说这句话的人。”琴酒冷冷地回应,“奇怪的是,我最近似乎总是碰到不能守约的人。”
这句话仿佛也有些古怪。安室透没贸然离太近,背对着他们,借助站在桌边的高桥廉、稍微遮挡了一点自己的身形,努力捕捉着听到的零星字句。
“是吗。”高桥廉瞧着琴酒微微一笑,并没有辩白或是追问,而是说,“毕竟计划赶不上变化。有的时候,随机应变才是明智之举,不是吗?”
琴酒没有理会他的暗讽,也没有表现出要暂时避开的意思。
“既然你们也已经快处理完了,应该不会介意我们在这里吧。”
琴酒异样的态度,令高桥微微一挑眉。
“你们倒是比我想象得……”他没有说下去,嘴角挑起一丝礼貌又疏离的笑容,“那就请便吧。”
高桥廉对琴酒说道:“这里很快就会解决了。”
高桥廉转身之际,微顿了一顿,恰巧同那位抱着饮品单、才从另一桌边转回来似的服务生点一点头,侧身将其让过去。
琴酒这回的表现,与之前在山中碰到的两次相比,确实显出几分不同寻常。
尽管高桥廉与这人也只是见过几面,但粗略地判断,也能看出对方应当是个对环境极为敏锐而谨慎的人。
高桥廉不认为这个银发的家伙,像是会为一次信息交换而铤而走险的人;更何况他们之间的信任,恐怕还没有一座纸牌塔来得牢固。
对方明明收到了消息、知道此处有案件,却没选择观望,而是直接过来;若非有在此接头的重要理由,就是已经通过其他的渠道对这里发生的情况进行了考察。
更有可能的,是他们手上早有更多的筹码,能确保自己在这里全身而退,而有恃无恐。
如此这样看来,这一伙人背后的势力在长野埋下的根系,远比高桥廉所想象的要深广得多。
高桥的目光转向大堂中央的警员。对这边突兀出现的黑衣人,他们并没有再投以更多的目光。他们的后背朝着这边,在让人微微刺痛的明亮灯光中暴露着。
如今,他们的询问记录工作看上去已经接近收尾。高桥廉走向那两位警察的方向。
安室透收回目光,叫它不再追随从这里离开的高桥廉。
他平复刚才心中的震惊。
高桥廉对这伙人的态度、以及琴酒不同寻常的作风,都叫安室透不得不有所怀疑,重新审度自己曾经得到的情报。
前几日才揽下一则新任务的安室透,正是从探听到这个人的代号后,才变相佐证了与自己接触人的身份。那个组织的核心人员,似乎的确有自己的特殊命名。
凭借安室透目前对那个组织作出的侧写,他本以为这群以酒名为代号的可疑人员,至少会避免和警察的正面接触,并不打算将自己暴露在台前。
但今天这两人,显然是主动现身,丝毫不顾忌在场的警察。这样的无畏堪称挑衅,让安室透在咬牙的同时——
也不禁更加谨慎地思考,他们或许持有己方所不清楚的底牌。
是因为这里与东京的情况不同,还是因为高桥廉在这里?
这位所谓的警探,身上牵扯着哪一方关系、自己又究竟有着怎么样的立场?
……安室透思绪不停,手上已经将同一桌的餐具整理了第二遍。
他意识到自己还在琴酒附近不远,在回神的第一瞬间便自然地扭转动作,遮掩方才刹那的分心。
他将自己聚拢的眉心强制松开,从容地端起饮品单,回过神来主动应付琴酒。
“您好两位,请问要喝点什么呢?”
“两杯俄式咖啡。”琴酒瞥了眼他。
安室透顿一顿,没有拒绝这份不在名录上的点单,反而笑着问道:“好的。加朗姆可以吗?”
“不,加伏特加。你们没有吗?”
琴酒的话,显然是刺向面前的服务生的。
坐在咖啡桌另一端的高壮男子,反倒是不自在地从椅子上挪动,仿佛有针在扎他。
兼任实习咖啡师的安室透沉默一瞬。他想要传达出的信息,面前的客人大概已经接收到了。
可这人毫不愿意接茬的样子,看起来,大概和他们的负责人朗姆关系相当一般。
又或者,这位代号名为琴酒的家伙,此时特意以俄式咖啡里正统的添加酒、而不以自己的代号应答,只是出于过于多疑的性格。
安室透暗中思索,他通过近两月的潜入工作,才探清这个庞大组织内里的一点真实。
目前尚且未能正式拿到代号任务的自己,或许不该太激进地进一步引起此人的注意。
安室透按捺心神,重新挂起微笑正要应声。
“一杯俄式咖啡,一杯普通的浓缩。”
突然,有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高桥廉散漫地走上前,轻轻拍一拍安室透的肩头,仿佛在安抚他的紧张。
高桥廉抽走了安室手中的饮品单,随意翻开一页:“一杯加酒就足够了。”
“总不至于是要我开车送你们吧?”高桥没看他们任何人,问道,“那我可就说不准会「送」到哪里了,两位。”
琴酒似笑非笑地抬头,瞥过这位警探一眼。
他不作声地往后靠去。安室透垂下眼等待他们的决定,也没开口说话。才捱过几秒的沉默,伏特加倒是犹犹豫豫地出来递台阶。
“我开车,是我忘记这回事了……那个,那就换掉吧。”
伏特加自己还没意识到这份退缩,但三人的目光已经不约而同地落到他身上。
琴酒依旧没搭茬,只冷气散发出得多了一点。
高桥廉同上一次见面时一样,朝他们笑了笑,好说话似地放过了这个话题。
他抬手带着安室透的肩膀一旋,轻飘飘地将有些紧绷的对方从琴酒的视线里拉了出来。
“好吧,这两位客人我请。”他说,“麻烦你了。”
安室透顺着这力道朝外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微微侧过脸,重新又打量高桥廉一眼。
很快,他就已将复杂的情绪收敛起来:“好的,这位先生。”
这次,他对高桥的称呼里,已经不知不觉隐去了警察这个名号。
此时,另一边的闹剧也已经接近收尾。
负责记录的警员核对完了信息,陆续叫那些学生离开了。
松本依然尚未清醒,已经被救护人员用担架抬着走了。他的同伴有一位跟了去,背影随着那些闪烁的红蓝车灯一起远去,消失进无边的夜色之中。
另外那名姓作清水的女孩,则留下来继续为警方陈述事发时的消息。
高桥廉不远不近地站在一边,等待着他们交谈结束。他所站的位置,同负责询问的警察恰好彼此配合,不着痕迹地隔绝了那群学生时不时投向这边来的视线。
那几个警员很有耐心地听她说完,补充询问了少许细节问题,安抚地朝她点一点头。在那群高中生中的最后一个也走出咖啡厅的时候,清水刚好把自己能讲的都讲完了。
她没有抬头。
她等了一会儿,才看向那些人离去的方向,无声地抹了把眼泪。
高桥一开始站在她的几步开外,这会儿才向她走过来。
清水的眼睛打量着他延长到自己脚下的阴影,将视线木然地重新抬起来。他向清水重新出示了一遍证件,并递给她一小张字条。
那纸条明显是从咖啡厅吧台的笔记簿上讨来的,撕下来的半张角还带有店里的标识。
“尽量忘记今天的事。我们不会让他们再盯着你们。”高桥廉说完,顿一顿,“还有,遇到危险、能报警就先报警,这是对的。不要因为害怕,反而自己向别人妥协。”
清水愣了愣,有些迟缓地抬头:字条上草草留下的,是工作邮箱地址和一个号码。
“如果再碰上麻烦,或者你的同学那边出了问题,记得及时联系我们这边。”
她含泪的眼睛在高桥、和几位警察身上转过一遍,低低应了声。
女孩转身离去。她的背影像一尾鱼,曳着白色的浪花儿游回深蓝的夜幕里去。
警察们也要走了,他们的工作临时告一段落。虽然事件看起来是以乌龙结束,拿到的线索也是一团糟、不便开展调查,但他们对这些事务也习惯了。
他们互相交谈,无奈地交换眼神;他们轻微塌下的肩膀,透露出短暂的放松。
临走前,高桥与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让他们记得把报告发来一份——发给他或者诸伏的工作邮箱。警察沉吟着说好。
高桥廉退后一步,态度恰好地微微松懈:“辛苦了。”
“您也辛苦了,警官。”他们礼貌地回复这位不熟悉的警探。
“是啊,我今天还是在休假呢。”
高桥廉轻飘飘地接住话。那两位小警察跟着发出短促而轻快的笑,面色露出微的调侃,不由得与高桥廉更加亲近。
与此同时,安室透注视着那边看似其乐融融的交谈,将疑虑埋下心底。
“这是您的,先生。”
他将做好的咖啡端至琴酒他们面前。
“两杯咖啡去了这么久,”琴酒并不怎么动作,只是嗤道。“看起来,你们这边的工作还真是悠闲。”
“是对分到手里的生意太自信了么;还是说——其实根本就没打算为我们干活呢?”
琴酒显然是在借题发挥。
在那位大人开口以前,朗姆慷慨派出的,就仅仅是这样基本不包含代号成员的、疏散的一个情报组。
朗姆在这边打着开展情报工作的名义,给自己吸纳新人,对于琴酒方面行动的实质帮助却很少。这早已令琴酒他们十分不满。
但这种情况——也只是在他们运回那具样本以前。现在一切都改变了。
安室透没有回敬这一点小小的讽刺,也无意于主动成为那些黑衣家伙斗争的战场。
……他所能做的,只是把握住那些干部们对弈的机会,稍微推一把棋子的方向罢了。
“筹备佳肴总是需要细致和耐心。”他低着头,眼睛看似恭顺地下撇,“不过您放心。”
“我们从山里找到了通路,很快就有稳定的食材,不会让客人再久等了。”
听到这话,琴酒总算感兴趣了一点;他微微倾身,似乎准备听,似乎又觉得不是时候。
他们还没进一步地聊过,高桥警探那边就结束了同警察的套交情,朝他们走过来了。
琴酒显然打住了话头,但高桥廉什么也没问。
“怎么,”他对几人笑了笑,“要在这里谈?”
高桥廉问道;他的脚步却没有停留。
安室透恰时地扮演回自己的表面角色。他知道,这句话并不是对他而说的。
无论口中酝酿的是掩饰、还是冒险的暗示,那位警探都没有等他说出口。
琴酒他们一口干掉咖啡,跟高桥一起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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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三个人踏出店门时,最后一朵带着微光的云彩,正从远处的山间黯淡下去。夜幕冷沉沉的,吞没掉白日最后的光芒。
“Gallardo?”琴酒瞥了一眼旁边神户警视的车,微微讥讽地一笑。
“同事借的。”高桥廉随着他的视线瞧了眼,隔着太阳膜看过去,车窗内黑漆漆的。“那辆不是警车*。”
“那他也要弄得到。”琴酒眯起眼嗤了一声,“但就算只是借的东西,这人对你一个外来的警察,如此地奉承迎合,看来是有求于你。”
高桥廉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反倒是轻轻拍了一拍身后琴酒的爱车。
“难得一见的家伙,”高桥廉打量他背后倚着的黑色座驾,“多么漂亮,叫人过目不忘。经典从来不会输给时间,不是吗?”
琴酒闻言抬头向他投去一瞥。“人们总是喜欢将无力挽回的东西奉为经典。”
“也是。没有什么事物会留在原地,不过是有些人自己一直回头望着,才产生的错觉罢了。只有死亡不会输给时间。”
高桥廉语调缓慢而平静地延续下去,像是在对一首诗。
琴酒面不改色地接上暗号:“唯有在他们寂静的长眠里,「连死亡也会消逝」*。”
他这样说着,看上去完全不是能为这种话打动的人。
高桥廉无声地笑了一下。
“你们的目的是什么?”高桥问道。这是暗号之外的一个问题。
“情报。你先说。”
琴酒抬了抬下巴,示意他。
“先说说你们带走的那具躯壳吧。想必你们已经做过一些研究了吧?”
高桥廉自如地接道,看向琴酒他们。
高桥廉的语气似乎闲散;但那双玻璃似的灰眼睛却抬起来,一直盯着他们。琴酒知道,对这个话题,他并非如看起来那般漠不关心。
讨论蠕虫,是他们既定的话题之一。这些情报,正是高桥廉约定向他们交换的内容。
而琴酒也迫切地需要他的情报。
从那条蠕虫的尸体上检测出的异常信号,比他们想象中微弱得多。
“无论你们想要的是什么,”高桥含糊说下去,仿佛早预料到他们的答案。
“我猜,在那条蠕虫的尸体上,你们没有得到合理的结果。对不对?”
琴酒不作声地微微点头,印证了高桥的猜测。
琴酒大略讲述了所得信号的异常。他没有具体解释是如何进行的检测,毕竟琴酒从组织那里所得到的也只是这个结论,而结论就足够了。
高桥廉似乎能够体谅他们保守这一点小小秘密,没有对此表示出任何质疑。
然而,高桥的那种神色,叫琴酒感觉到一丝如芒在背的隐刺感:有的时候对手的包容,意味着对方比他们所掌握的要多。
“或许我知道其中的原因。”不出意外,高桥廉接着这样说道。
他的措辞同那些研究人员有些像。琴酒压抑着脾气听下去,他们总是在话语间留有余地。
“你知道这东西寻常该有多长吗?”高桥问道。伏特加犹疑地伸出手,下意识比了个手掌大小。
高桥廉朝对方扭过头去,露出一丝看似鼓励又富有耐心的奇特微笑。
“如果你们有门路,或许可以去USGS的水资源部门调一下与这东西有关的档案,编号ARRA-701。”
琴酒睨了这警探一眼,这听着不像是什么好的建议。这人也没道理猜出他们的势力分布在哪里,很可能只是临时起意的试探。
“水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