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的笑声如狂风暴雨般席卷而来,犹如一个释放了所有恶念的疯子。她举起电锯,朝着西奥多的下半身砍了下去。
我从没见过她这样。我远远看着她,牙齿都在打颤,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疯得厉害,西奥多在她手下就像一台被拆得七零八落的电视,零件四分五裂,屏幕上却混乱地播放新闻。
突然间,头顶上传来了巨大的异响。金属的碰撞、马匹的嘶鸣,以及某种清脆而沉重的敲击,就像法官宣判时落下的重槌。
我爬上去看,外面不知何时变得一片漆黑。远处的公路上,两个发光的东西相互追逐碰撞。怪异的声音就是他们发出的。直觉告诉我,他们非常危险。
我鼓起勇气拦住了北斗,告诉她外面的情况,我们必须尽快离开。她杀红眼了,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目的。时间紧迫,来不及一份一份翻找文件。既然这样,那就只好……
“烧吧。”
我也没预料到自己会想到这么可怕的方法。如果在这里放火,整个修理厂的人都要陪葬。北斗放过的人命,全都要归在我身上。
北斗控制住杀意,将所有能找到的资料堆在一起。她从上面找到几桶汽油,全都泼到下面。汽油浸透了纸张,包裹了奄奄一息的西奥多。
她站在地下室入口,将点燃的打火机扔了下去,随后将衣柜复原。
地下室的隔音经过优化,在外面听不到一点声音。西奥多叫得再惨,也不会有人来救他。他将被烈火吞噬,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变成焦炭,和他的罪证一起化为灰烬。
对他施以酷刑并予以死亡的人,不是北斗,是我。
北斗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将衣柜拉开,脸贴在下面的拉门上听着下面的动静。她咧开嘴阴森森地笑着,身体在低沉的笑声中抖动,然后她问我:“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
“火的声音……哈哈……哈哈哈……”她扑到我身上,趴在我耳边低语。
不对劲,她不对劲。我本能地意识到现在的北斗已经和刚才不一样了。她很危险,她要做什么!
“旁观可是什么好处都捞不着……”
北斗蓝紫色的眼睛逐渐浸透在恐怖的猩红之中,和那晚的魔鬼如出一辙。
“深陷其中无异于将我出卖给另一个自己。”
铛的一声,一把狭长的利刃凭空出现,落在北斗脚边。这把刀像磁铁似的吸在北斗手上。北斗看着刀,突然暴怒地将它扎进墙里,割断了我几根头发。
“谁让你替我做决定了!”她对着我怒喝,却好像不是在和我说话。
“你,你要干嘛……那么大声做什么?”
“看起来,已经决定好了。既然如此,那我……”北斗突然捏住我的下巴,强硬地吻了我。
毫无快乐可言。我感觉全身被另一个世界的黑暗笼罩,构成生命的一部分正在从我的身体中逃离。不属于人类的沉重挤了进来,一瞬间我就失去了力气,冒出大颗大颗的冷汗。
这不是正常的欢愉,北斗,这个魔鬼要吃掉我!
你到底怎么了,你不是最讨厌亲密接触了吗!
该死的东西给本小姐清醒一点啊!
我用尽全身力气,结结实实抽了她一耳光。
北斗大梦初醒,捂着脸诧异地看着我。突然,她的脸痛苦地扭曲起来。她蹲在地上,抱头呻吟起来。
“你,你怎么了?”
北斗的双眼依旧发红,她拔出墙上的刀,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我追在后面,一定要在她惹下麻烦之前阻止她。
我力气赢不过她,跑得再快也制服不了她。没办法了,塞西莉亚的诅咒,只好叫你也体会一下了。
我看准时机将她扑倒在地,咬破手指在她背上画出了那个象征“禁锢”的法阵。
北斗倒在地上动弹不得,满眼都是杀意。这时,她的电话响了,我找到她的手机帮她接通。她只说了一个“女王”就发不出正常声音了,像受伤的动物一样呜咽着。
必须有人治她,等法阵失效就完了。
“您好,如果您是北斗的老板,请救救她。她要变成魔鬼了,这样下去她会伤害自己和别人的!”
“请冷静一点,北野小姐。”对方竟然会说日语,甚至能听出我的声音。
“好,好的……”
“我知道这一天一定会来,潘多拉魔盒的最后总该有希望。回见,北野小姐。”
电话挂了。
搞什么啊!这不是什么都没做吗!
我心急如焚,连自己埋在哪里都想好了。忽然间,我注意到远处有一个物体正以极快的速度接近我们。一眨眼的功夫就出现在我面前。
是露娜小姐啊!还有神威。
露娜看到像虫子一样狼狈的北斗,了然地笑笑。她先是重重地踢了北斗一脚,说道:“这是惩罚,别忘了你是谁的狗。”
这一脚不留情面,只见北斗口吐鲜血,眼睛都要翻过去了。这个女人太可怕了。初见留下的好印象荡然无存,现在的她在我看来就是一个拿钱办事残忍至极的杀手。差点忘了,她本来就是黑手党的人,杀人就是她的工作。
“别给她老人家添麻烦,我大老远到日本来不是给你这种管不住嘴的狗戴嘴套的。”露娜抓着北斗的头发,把她的脑袋往地上砸。北斗的血流了一大片,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可露娜的折磨远没有结束。
“停手吧,露娜小姐。”
“心疼了?”露娜看看我,话里话外都是恶意。
“我觉得……她不是故意的。”
“这重要吗?”
“诶?”
“见人就吠的狗,到处破坏的狗……”露娜严肃地对我说:“只有一种狗该死,那就是敢咬主人的狗。”
“她没有!”
“等到那时候,就不是挨打能解决的了。我得叫她记住。以后如果敢有这种想法,身上的疤、流过的血会帮她想起来谁是老大。”
“太过分了,她对你们那样忠诚。你们怎么能反过来虐待她!”
“局势变了,最坏的情况已经出现。处理不了局势,还处理不了她?”
“你说清楚,什么变了,和她有什么关系?”
“对诺尔萨达斯小姐来说,伊图尔·普莱尔无异于她的亲生女儿。哪会有妈妈想害孩子的……这是她老人家的意思,我也不希望这孩子变成他们那样。”露娜抬头看向道路尽头的光点,叫来神威,对她说了什么。
神威颤颤巍巍地蹲在北斗身旁,将右手置于她的头顶,念着我无法理解的语言。霎时,我的鼓膜剧烈地轰鸣起来,仿佛指甲划玻璃的噪音刺得我两眼发昏,嗡的一下什么也看不见了。
噪音结束了,我的感官随之复原。北斗眼中的红色已然消退,她艰难地支起身体,错愕地看着露娜小姐。
“这只是开始,我随时都可能来找你。”露娜拍了拍北斗的脸,担忧地说道:“你是第三个,有头绪了就去见你老母亲吧。”
露娜抱起神威,以超乎理解的速度奔向那两个缠斗的光点。
北斗抹掉脸上的血,茫然地靠在墙上。她无神地盯着满地的血,眼中的恐惧仍未散去。她试着站起来,可腰一直起来就痛得摔了下去。我想帮帮她,却被拒绝了。她像落水的猫一样缩在那,似乎陷入了巨大的困扰。
我将刚才的事告诉了她,意外的是她竟然清楚地记得每一个细节。如何挑衅我、试探我,又是怎样挨了打,这些她都记得。然而她无法解释动机,仿佛做出那样可怕的事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唯一的好消息是她已经记住了疼痛……对我来说可算不上好消息。我宁可挨上一刀也不想她把恐惧刻入记忆。每一个驯马师都知道,驯服马匹绝对不能使用暴力。
“北野,我有话要跟你说。”北斗终于站了起来,她低着头不敢看我,像是在征得我的同意,说道“在这里等我,露娜可能应付不了那两个东西。我,我还是忠诚的,是这样吧……至少让我看清那两个人的长相。”
我点点头。北斗弯下腰,亲了一下我的额头,追着露娜小姐离开的方向跑去。
……
……
……
可恶。
这算什么意思啊!
我的脸火辣辣的,不用看就知道肯定红透了。
不是……怎么回事啊……她,她,她要怎样啊!
漆黑的天空下,一切仿佛都按下了暂停。高楼顶上,一个灰色的影子在楼宇间穿梭跳跃。很显然,它的目标与北斗相同。
影子跳到地面,飞速奔跑着。它离我很近,但没有发现我。
怎么是她?鹰见朔来这做什么?
鹰见跑得极快,就像露娜小姐那样,远超人类极限。她怀里抱着一个纸袋,里面的东西叮叮当当。
谁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如果对北斗不利……我必须阻止她。
我也跟着她跑了过去。可恶,根本追不上啊!
等我赶到的时候,露娜小姐已经失去意识到在地上了。北斗抱着神威四处躲避那两个人的攻击。她看到我,急得脸都黑了。她把神威交给我,转身投入混战。
那两个人,一个骑在马上,一身洁白的铠甲,戴着般若假面,手里是两米长的野太刀。另一人一身黑衣,手持裁判长的法槌,巨大的鬼影如同守护神笼罩在她身后,复制她的一举一动。
这是……风间将雅?
两个如鬼神般凶恶的疯子一起冲向北斗。北斗手臂上出现红蓝交织的发光斑纹,就像电路一样,蔓延到空中。她把手伸进斑纹组成的符文之中,从中拔出了那把差点杀死我的长刀。
北斗一刀挡下了铁马浪人的斩击,右手化成黑色的爪子拍散了风间与恶鬼一同砸下的巨大法槌。铁马浪人改为双手持刀,压得北斗连连后退。恶鬼手中重新凝聚出法槌,无论被驱散多少次都会不断复原。铁马浪人将野太刀的刀柄塞进坐骑口中,北斗顿时就扛不住了。马匹的力量太过强大,她必须两手并用才将将顶住。然而这就给了风间可乘之机。一把遮天蔽日的法槌笼罩在北斗头顶,她身后不远就是倒下的露娜小姐……和我。
北斗回头看了我一眼,她的口型好像在说:快走,快走……
露娜小姐还在这,我怎么能走。我安顿好神威,把露娜小姐拖到安全的地方。我想上去救她,她却叫出了背上的游隼。这只游隼疯了似的扑向我的脸,逼我离开。我不断后退,脚后跟绊到路肩,仰面朝天摔了下去。
眼前的光景逐渐离我远去,在四散飞舞的黑色羽毛之间,我亲眼看着那把镌刻鬼神的法槌落到北斗头上。
北斗仍在站着,但她脚下的马路已然四分五裂。
“北斗!”
她愣愣地扭过头,然后像断线的风筝一样跪了下去。
铁马浪人高举太刀,随时准备好为这个手下败将介错。
“不要!”我已经无法思考了。身体自己动了起来,愚蠢地妄图以血肉之躯扛下这斩首一击。
上帝在哪?为什么不救救你的信徒?如果你真的存在,为什么还能眼睁睁看着人们死去却无动于衷!你不是最喜欢和平了吗?为什么对无意义的死亡视而不见!你逼死耶稣成就了你的名,难道还不够吗!
我不知道该向谁祈祷。鬼啊神啊谁也好,你们看着她死我就会永无止境地辱骂你们。我,一个脆弱的人类尚且敢拼死一试,在天上地下的你们竟如此蔑视天地之间的人与非人。你们也是杀人犯!
我将错归给了鬼神,人在绝望之中总会突然变得虔诚。我也不例外。
“Der Kaiser! ”旁观的鹰见终于露面,她泪流满面,晃晃悠悠地跪在铁马浪人脚下。
铁马浪人的刀定在北斗脖子上一寸。突然,它的马匹抬起前蹄悲伤地嘶鸣起来,一人一马逐渐被白光包裹。白光撼动了大地,像地震似的剧烈摇晃。高处的广告牌轰然落地,而鹰见刚好就在下面。千钧一发之际,我将鹰见拉了过来。这时,刺眼的白光已经覆盖了整个空间,鹰见凝望着铁马浪人逐渐消失的身体,哀切地呢喃着:“mutter……mutter……”
光芒炸开,一切归于宁静。铁马浪人消失了,风间将雅身后的恶灵也在白光之中化为灰烬。
“北斗,北斗!”我扶起北斗,让她挂在我身上。
好在她还有一点意识,小声问我说:“你们都没事吧?”
“嗯,托你的福。”
“她……她呢?”
“鹰见顾问应该也……”
“风间,风间还活着吗?”
“诶……啊,她啊,嗯,活着。”
“亲亲我,北野小姐……”
“怎么突然礼貌上了?大家都看着呢,不合适吧……”
“这种状态我可回不了家。快点。”
我没办法只好照做,当着孩子的面亲了这家伙。啊啊啊啊神威一直看着这边,好想找个缝钻进去啊!
北斗稍微恢复精神,上前拉起还在发懵的风间。
“你不会要杀了她吧……”
以我对北斗的了解,她不仅热衷于复仇,而且喜欢百倍奉还。这下风间就惨了。
谁知道北斗居然很关心她的情况,不停问她有没有哪里受伤。确认风间伤得不重,北斗给沈小姐打了电话,叫她来接露娜和神威。
这下大家都安排妥当了,就剩下鹰见了。鹰见到底还是可靠的大人,很快就稳定下来。她的纸袋在骚乱中翻了,里面的东西七零八路地掉在地上。泰迪熊、小汽车、儿童绘本还有些糖果……她将这些东西逐一捡起来,来到我们面前郑重地说道:“北野小姐救了我的命,我不会白白让你冒险。你们快走吧,荒川马上就要来了。她已经找到西奥多多藏身之处了,就在这里。”
“还不行,我得等她的家人来接她。”我指了指地上的露娜。
鹰见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眼睛一下就睁大了。她越过我们走向露娜,颤抖着手抚摸露娜的脸,就好像在抚摸一件失而复得的宝物。
神威叫着妈妈,躺在地上抱住了露娜。鹰见手一抖,马上就离开了露娜的脸颊。她怔怔地看着神威,手指动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伸出去。
“你们长得真像。”
神威没有说话,顶着一张哭红的小脸瞪了鹰见。鹰见笑着摇摇头,从袋子里拿出一根棒棒糖塞给神威,说道:“这是奖励你保护了妈妈。”
鹰见朔没有向我们告别,而是抱着那包破破烂烂的纸袋,像被故乡驱赶的旅人,孤零零地消失在夕阳下。
“啊!我想起来了,修理厂的死鬼!我忘了帮他们叫救护车!”
“能不能对我也发发善心啊你这家伙!”
修理厂全都烧了,那些还活着的人也早就死在火中。北斗从一具尸体上找到一部能用的手机,模仿他们的声音打了急救电话。
“这有意义吗?”我问她。
“杰作就应该被更多人瞻仰。”
还真是一点没变呢,这该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