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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深重铅云遮住月亮,斗拱飞檐金铛作响,嘶嘶嘶的吐信声音响在寂静无垠的夜空中.。
两条纯黑蟒蛇从琉瓷瓦片下滑出,顺着漆金柱盘旋而下,在光可鉴人的玉砖上蜿蜒前行。
为避免斗殴滋事,圣府对世家子女携带仆从的数量和修为有严格的限制:
不得超过十人,每人修为等级不得超过金丹级别。
龙怀宣看着眼前景象,心中冷笑:境界不可过金丹,说的是人,又不是兽。
金尊玉贵的龙少爷随意招招手,衣袖从手臂滑落,手腕间黑曜石做成铃铛轻轻晃动起来。
两只蟒蛇接收到讯号,顿时收回毒牙,从凶猛渐渐变得乖顺,安静地盘伏在泉池旁边。
阳山祖宗以龙为姓,以龙为尊,加重世代饲养蛇,虺,蟒、蚺,蛟等各种类形状神似真龙的异兽。
龙怀宣的这两只蟒寿命较长,存活了将近百年,曾被养在竺苍古国皇宫的祭庙里,平时由一群巫女巫祝照看。
竺苍虽地处北境偏僻处,每年过半的时间都在落雪,无法耕种渔牧,但因异兽数量庞大,靠着祖传驯兽本领,这个小国家也算富庶祥和。
所有变故发生在三十年前。
竺苍末代暴君登基,此人本就贪图享乐,性格随着年岁增长越发残暴昏庸,亲小人远贤臣,纵容奸//佞霍乱超纲,大兴土木,建造各类繁华宫殿,
兴风作浪十八年,终于被天火制裁,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龙飞泽得知消息,连夜赶赴北地,从熊熊烈火中救下两只大蟒。
那时,龙怀宣尚在垂髫年岁,生辰宴上,父亲风尘仆仆归来,声如沉钟般宣布,将蟒赐给他。
美丽雍容的母亲含着淡淡笑意,率领台下的供奉,长老等一众家臣鼓掌喝彩。
龙怀宣听说大蟒曾酷爱吃百姓的肉,喝百姓的血。
对此,龙少爷非常不屑。
普通的人肉有什么好吃的?
更何况吃人肉进阶太慢,还是吃妖兽灵药来得快。
以低阶兽类骨肉和超品灵丹,精心喂养十多年,两只大蟒成功进阶元婴巅峰。
“小畜生们,想吃人肉吗?”
龙怀宣压着嗓音,低低地问道。
蟒蛇张开大口,夸张地扭曲身体,兴奋地‘嘶嘶’吐信回应。
“哈哈哈哈哈哈哈。”
龙怀宣大笑着拍它们的头颅。
可大笑过后,他又突然顿住,向来桀骜的脸庞罕见地露出纠结意味来。
其实早在狗腿子郑仁汇报前,龙怀宣就已经知道陶晞失踪的消息。
他父亲龙飞泽曾说过,各大世家安插在圣府的眼线与棋子,仿佛隐在云层中的星星,小心翼翼地监视宿光圣府这座庞然巨兽的所有举动。
可龙怀宣总觉得,宿光圣府不是巨兽,应该是深渊,漆黑无边,区区星星火光,是望不到渊底的。
比如这次,陶晞明明失踪三日有余,连他家中大乘境长老已探查到陶晞的具体方位。圣府卧虎藏龙,没道理诸司学诸长老做不到。
是陶晞无父无母小人物一个,所以不值得他们管?
还是详细消息被能量更高的人压住了?
龙怀宣闭着眼思索,脑中棉线团般混乱,手掌拂过蟒蛇鳞片。
蛇鳞冰冷锋利,稍不当心就被割破了手指。
涌出的血珠滴答滴答落在白玉池台,龙怀宣不可自抑地想起来那日驾驶灵鸟比赛时,陶晞的种种情态。
身形飘逸如流云,笑颜灿烂如桃花,大红披风张扬在夜空,像是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像是一轮正在高升的太阳。
他厌极了。
他厌极了!
他厌极了他厌极了他厌极了!!!
一拳砸在水面,水花泼天而起。
猛地再度睁眼,龙怀宣眼神变得比蟒蛇还阴冷毒辣。
他,希望陶晞死。
死在外面,永生永世不要再回来。
所以,管他什么更有能量的大人物来掺和此事。
管他陶晞被谁青睐。
他们乾州阳山龙氏怕过谁?
他龙怀宣又怕过谁?
他想要陶晞死,那陶晞就必须得死。
他取出御兽骨笛,对蟒蛇下达命令,诡异曲调响着,一遍两遍三遍数十遍,目的只有一个:
吃掉陶晞,活生生吃掉陶晞。
稍后,他根据家中长老告知的地址,眼中带着狂热的火焰开启了传送法阵。
符箓噼啪作响,压阵宝物闪烁发光,两只大蟒蛇瞬间消失于阵法中。
看着法宝燃烧后留下的余烬,龙怀宣笑出声来,两只元婴巅峰的妖兽战力已足够可怖,更何况它们身上带有剧毒。
陶晞铁定是回不来的。
他会被吃得连骨头渣滓都不剩。
龙怀宣丢下骨笛,舒服地躺回汤池。
水波轻荡漾,池面七彩冰晶莲花绽放,琳琅满目的名贵药材不断释放药性,散发浓郁灵气。
池底矿晶猛烈燃烧,温度持续上升,蒸得整座楼阁烟雾弥漫,如同在瑶池仙宫般缥缈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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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有钱确实是好啊。”
董恒顺眯着眼睛,边耐心清点龙修墨送来赔偿银两,边时不时地眺望新生学子院落,对着下人发出感叹。
董氏千年来,累积财富与资源的速度已经让人瞠目结舌,但在阳山龙家面前,也要低首垂眉,让步三分啊。
浇花小童子甲搭话道:“天山水,火山泥,一草一木尽是财宝哟。”
扫地童子乙说:“听说顿顿要吃冬虫夏草,鹿茸鱼翅,要喝人参雪莲茶,还都得是极品中的极品,啧啧啧,真是天生好命。”
倒茶小童子丙:“我听我三姑妈的二舅的侄女说,龙公子入学当日当日,他父亲就派人送来了两千颗蕴灵珠镶嵌风华院。”
“不止如此呢!”打扇小童子丁激动道:“我听说他离家时,他父亲送了一支金丹大圆满的卫队和天阶雪狮子护送他,他那巨大的宝船上堆满仙器灵丹,也是他爹给的。”
“那么大的船都堆满了吗?”
“当然了,我还能骗你不成?”
“我的天啊,光是想想就嫉妒得发疯,真希望他爹变成我爹。”
“别痴人说梦了,下辈子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再不然,龙怀宣变成我爹也行。”
“给我一个这样的爹,就算以后天天叫我吃香喝辣我也愿意!”
“怎么?天还没黑呢,你就做上春秋大美梦了!”
“老天爷,我都不敢想象要是我有一个这样的爹,我还是一个多么活泼快乐的小男孩。”
院里的后辈小童子们低声嘀咕,从羡慕龙怀宣修为高,到羡慕他有个好爹。
龙修墨安静站在庭院中心,在听到董恒顺等人的感叹后,低垂的头微扬起,沿着他们的目光看去。
紫气满盈,水云茫茫,高耸的楼阁坐落其中,阳光普照,瓦片折射出绮丽瑰灿的光晕。
——正是风华园。
龙怀宣所住之地。
龙修墨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地阴沉难看。
一处天地,两样人生。
他在这里前找同寝舍友凑钱缴纳赔款,而龙怀宣却可以肆无忌惮地挥霍享乐。
凭什么呢?
凭什么呢!
明明他们拥有相似的血脉。
明明他们拥有同样的父亲。
龙修墨眼中痛苦翻滚,映出一片彩霞天。
十几年前的某个午后,他在阳山外门做完洒扫,带着用微薄灵石换来的草药,去山下小镇看望他的娘亲...
近些年,因为他日益长大,母亲却日益病重,平民女子活得艰辛,完全没有能力抚养他成人,只得带他阳山寻亲,祈求能得到龙飞泽庇护,学得微末法术,以后行走人间,也算有了依仗。
母子两人走了千百里路程,卑微跪在阳山殿前求见家主。
龙飞泽以事务繁忙为理由,避而不见。
管事不屑地告诉他娘,说家主说他当初只是身中毒素,才与烟/花巷中萍水相逢的凡俗女子结合,实属情非得已,从未将他们当成妻子和孩子。
但家主仁慈宽厚,愿意给他们两箱上品灵珠和上品灵植田地,唯一条件是:
他们两人永生不得在外宣扬与龙家的关系,务必将这段情缘,这份血亲遗忘割舍,务必这个秘密烂死在肚腹中。
他娘听后坚定拒绝,明明是那么柔软的女人,却撑着病体硬生生直挺挺跪着。
直到大夫人出现。
那女人通身气派,华贵如冠世牡丹。
朱雀罗衫玄凤冠,朝阳五花挂珠钗,发髻上金钏在太阳下熠熠生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年幼的龙修墨被闪到,所以下意识地闭了下眼睛。
见状,上方的女人发出轻轻的嗤笑声。
用涂满丹寇的艳红指尖,抬起他削瘦的下巴:“你就是那个小杂种?你叫什么?”
“龙修墨。”
“呵,有趣,龙是阳山尊姓,你也配姓龙,真是不要脸的小畜生。”
龙修墨凶狠地瞪视她。
“杂种,竟敢这般看我。”
啪——!
女人的手掌看起来柔若无骨,软绵无力,可扇起耳光来却十分凶猛。
龙修墨被甩得踉跄,脸颊肿得高高的,额角和后背渗出冷汗,胸口剧烈震颤,五脏六腑都在痛,它们缓缓蠕动中,好像快要碎掉,少年牙齿松动,口中鲜血流溢。
这就是修真者的力量吗?
大抵是了。
幼年龙修墨捂着胸口,眼中朦朦胧胧,如坠幻境,生平首次渴望修为。
他娘抚摸着他浮肿的面颊,哀哀地去拽大夫人的袍角,声泪俱下:“求夫人不要再动手,求夫人大人有大量,求夫人垂怜。”
那女人傲气道:“我凭什么锤炼一只蝼蚁?”
龙修墨看着娘亲扶了扶发髻,咬咬牙,缓缓说着:“我们母子来时路途中走过六座城池,求助过不计其数的小门派,结识好心的散修,几乎近两百修士知晓我们来龙家寻亲,我和儿子的命完全不值钱,但倘若我们死了,恐怕也将对龙家的名声有所影响。”
“你在威胁我?以为我会忌惮?”
大夫人不耐地打断,声调拔高:“我知道天下人会如何说,说我夫君无情,说我悍妒,但你以为我会在乎吗!名声而已,你可知我父亲是谁?区区一个贱民,竟然敢威胁我。”
龙修墨慌忙地爬上前将母亲护在身后,他娘却直直抬起眼眸:“夫人,您的公子已年满六岁,他根骨超凡,加上阳山与仙乐阁的培养,将来必定大有作为,名扬天下,您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也应考虑公子的名声。”
几乎是一瞬间,大夫人愠怒的表情冷静下来,不再多说言语,沉默地地面跪着的两人,眼中飘忽,大抵是想到了自己儿子的脾气秉性。
病恹恹的女人继续温声细语地说着话:“民女身在凡俗闹市,但也听说,高境修士渡劫既考验修为战力悟性,也考验道心与意志,万一此等小事影响公子心境……”
“够了!”
大夫人居高临下,冷笑道:“我儿子道运亨通,洪福齐天,我绝不允许他的通天之路有任何意外发生。所以,我会答应你,不杀小杂种,还会留下他做外门弟子。”
“但是...”她狠狠地踢开面前的平凡女子,说道:“但是你这个贱//人必须滚出去,立刻给我滚。”
母亲带着龙修墨作揖磕头,感激涕零:“叩谢夫人,民女以后定日日为夫人与公子上香祈福,祝夫人长寿无疆,祝公子仙途浩瀚。”
母亲下山用仅存积蓄租下一间小屋,慈爱地说,以后想娘了,就下山来,娘给你蒸包子。
龙修墨双眼通红,承诺自己会好好用功,努力修行进阶。
可他根本没有机会学习。
灵植院里除不完的杂草,灵兽园里铲不完粪便,浣衣房里洗不完的衣服,炼丹炉里擦不完的灰尘,各间大殿前扫不完的落叶。
永远永远也干不完的杂活在等他。
他真的一点点时间都拿不出来。
.......
少年龙修墨沉沉喘口气,拎着草药包挤过长街,来到一条小巷子。
巷子狭窄得容不下一人走过,甚至需要侧身而行。
清晨一场素雨,屋檐下现在还滴滴答答漏着水,空气冷而潮湿,处处都是发霉的味道,死气沉沉的。
死。
他急忙推开门进屋,顿时目眦欲裂。
头发花白的女人躺在榻前,早就没了气息,无论如何呼唤她,都得不到半声回应。
再也没有人温柔迎他进门,为他做饭,再也没有人对他嘘寒问暖。
他们没有任何亲朋好友,没有任何人愿意祭奠他娘,他也没额外钱财操办丧事。
义庄管事说一副不错的楠木棺材需要百颗下品灵石。
他摸摸口袋,发现空空如也,于是只得简单地将娘亲火化,带着骨灰坛浑浑噩噩地上山。
登山天梯九千阶,他看着望不到影子的山巅,心中无限空茫。
泪珠摔碎在脚边,龙修墨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加快脚步,飞速地登山。
他要冲到龙飞泽面前问问,为什么他要如此心狠?为什么要这般的无情!
仿佛忘记疲乏劳累,胸口吊着口闷气,双足不停歇地奔跑,没花费多少时间,他就捧着骨灰坛来到阳山主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