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在他梦境中盘桓不去的城池早已化为焦土,白骨累累,鸦鸣凄厉。风声萦绕在断壁残垣之间,高大的城墙上悬吊着一具具经年风化的枯骨。他无数次在梦中回到那里,试图用自己的双手埋葬整座城池。
一腔悲愤如无边夜色染上他的眸子。
“我镇北军,向来师出有名。今日出兵,不伤百姓,不杀无辜,只为讨一个公道!”萧弘抬眸直视天子,眼底仿佛有深黑的浪潮不断翻涌。“翼州那场大火,二十余载战乱,多少将士埋骨黄沙,尸骸无存?多少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尔当万死,不足以为众生偿命!”
话音如惊雷炸响,满朝文武屏息战栗,无人敢言。天子面色惨白,喉间勉强挤出颤抖的嘶声,“你……你要弑君?!”
杀意如骤然腾起的狼烟般弥漫开去。萧弘握剑的右手用力攥紧,目光如寒铁淬成的锋刃,将帝王最后的威严一寸寸割裂。
寒芒闪过的刹那,沈洵抬手欲拦,却听一声斩金断玉的脆响,萧弘手中长剑已擦着天子霜白的鬓发直直刺入他身后的龙椅。
“护驾!护驾!!”
天子的嘶吼在殿内回荡。无人应答。
百官低头垂目,如泥塑木雕般静默,仿佛未曾听到他的呼喊。萧弘缓缓抽回长剑,眼底仍带着猩红的恨意,“今日我不杀你,只为留你性命,为我父母和当年死在翼州大火中的将士们正名。”
天子忽然瞪大双眼,“你果然是虞红莲的儿子!那个本该烧死在大火里的孽种!”皇帝的嗓音戛然而止,浑浊的目光在殿内仓皇游移,如同困兽般嘶吼,“卢知年!卢知年!!”
像是溺水之人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拼命呼喊着,却只换来孙鹤行的一声“卢公公已经不在了。”
两条道路,一条生,一条死。孙鹤行选择了生,而卢知年选择了死。天亮之前,一杯毒酒,草草了结了性命。
大殿内再次陷入死寂,天子蜷缩在龙椅上的身影佝偻不堪。鎏金暖炉里的银骨炭早已熄灭,冷风吹得他头痛欲裂。
魏王沈洵在沈郁离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来,向下看了眼群臣,又转身面向皇帝。
“镇北军已列阵于承天门外。陛下,是时候将翼州大火和使团遇袭的真相布告天下了。”
“老五…你……”未说完的话被骤然加剧的头痛打断,仿佛烧红的铁钉刺入颅顶,沈晟抱头嘶吼了一声,几乎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风雪未停,沈郁离从兄长手中接过那卷泛黄的《碧血录》。书页随着她的翻开的动作微微作响,像是鬼魂的低语。
“当年陛下为夺大位,蒙骗先帝在先,假传军令在后。为了调走边军,不惜一把火烧了翼州城,致使达钽铁骑长驱直入踏破中原。这上面,可还沾着无数翼州百姓的血。”
“翼州失守,分明是虞红莲蠢钝无能,统兵无方!与朕何干?!”暴怒中,皇帝猛然推翻了御座前的灯台。
沈郁离并不理会那灯盏滚落时惊心动魄的脆响,只轻轻从那卷《碧血录》中抽出一页素笺,对着火光细看了片刻。
“皇伯父企图用后位换取虞将军手中兵权时可不是这样说的。陛下御笔亲书,自带三分雄霸之气,一向都不难分辨。”
她说着将信笺与书卷递给魏王。
沈晟浑身僵直,双眼紧盯着她手中的信笺,仿佛看到了催命的符咒。不知不觉冷汗已浸透中单,脖颈仿佛缠上了无形的锁链。不……那不是催命符,而是早在二十年前那场大雪里,就已高悬在他头顶的利剑。
沈洵的指尖尚未触及纸缘,皇帝突然一把夺过《碧血录》与信笺,猛地投入宝座旁的火盆。火舌刹那卷起纸张,飞舞的灰烬里全然不见半点墨迹。沈晟僵硬地转头下望,正对上玉台下百官灼灼的目光。
世间本无《碧血录》,是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心虚仓皇将一本无字天书炼成了铁证。
一道道目光如冷铁般沉沉压向御座。
“朕是天子…朕…是天子……”沈晟喃喃几声。像是再也忍受不了颅中剧痛,枯瘦的手指深深掐进太阳穴,嘶声吼道:“金丹!拿陶归真的金丹来!”
“陶道长已于昨夜被送出宫了。”沈郁离轻声道。
石灵那日说过,长期服食阿芙蓉的人一旦突然停止服用,便会头痛欲裂,浑身如虫蚁啃咬,痛苦不堪。昨夜她便让小信子把陶归真的金丹调了包。随后又让董妙珠扮成宫女模样,持皇后凤令去将陶归真绑了,带出宫去。此刻,这偌大的皇宫里,再没有一粒能缓解皇帝痛苦的丹药。也不会有人知道,陶归真究竟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