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明远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白雪皑皑,掩埋了一切痕迹,昨夜的厮杀仿佛没发生过。他沉默片刻,忽问:“你觉得如何?”
韩宗耀一怔,随即正色道:“我觉得这是个好事儿……将士们愿意随咱们一起上阵杀敌,应该遂了他们的心愿。一来,不辜负他们一腔热血。二来,多一份助力总是好的。”他略作思忖,“只是……具体安排、如何配合,还得考虑周全。”
“说得不错。”虞明远又问,“你觉得应该如何安排部署?”
“本部兵马十万,加上两万禁军,想要配合得当,该有的规矩禁令得先知会清楚。具体的,还得和禁军的几位将军商议一下才行……”韩宗耀说着说着忽然反应过来,“将军,你这是考我?”
虞明远低笑一声,抬手拂去他肩头积雪,“小韩将军不光长高了,也能独当一面了。”
韩宗耀挠挠脑袋,俊脸微微泛红,忽而有点不好意思。韩宗烈恰好走近,听到他们的对话,不由嗤笑一声。
“他那是有样学样!”
韩宗烈说着抬手在弟弟头顶比划了一下,眉梢微挑,“倒是没注意,你小子何时窜高了?”
韩宗耀冲他皱了皱鼻子,不服气道:“哥,我看你就是嫉妒将军夸我,没夸你。”
“你当谁都像你一样,夸一句尾巴都要翘上天了?”韩宗烈白他一眼,继而转向虞明远,“将军,奋威将军裴子归,你可认得?”
“有所耳闻,听说为人耿忠磊落,在军中声望不错。”
“尹氏倒台时,他也受了牵连,从奋威将军贬至校尉。”韩宗烈压低声音,“今早就是他和另一个叫梁彪的牵的头,说要追随将军南下。”
虞明远眸光微敛,似在思量。韩宗烈犹豫片刻,又道:“他与尹氏有旧……是否……”他特地来禀报,正是顾虑这一层关系。
虞明远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颔首,“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先见见再说。”
“也是。”韩宗烈挠了挠下巴,忽又咧嘴一笑,“将军,这一仗咱赢得漂亮,晚上要不要犒劳犒劳兄弟们?”
“才刚胜了一仗,就想着庆功了?”虞明远带着些笑意看向他。
韩宗烈的笑容立马有点垮了,讪讪道:“首战告捷,我这不是替兄弟们讨个彩头嘛……本来前两天还寻思着能喝上喜酒来着…唉……都第二回了……”
正所谓哪壶不开提哪壶,虞明远深吸一口气,挑眉看他,心说还用你提醒?我不知道都第二回了吗?
韩宗烈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韩宗耀连忙扯他一把,边曲眉瞪眼,边出声安慰,“将军,没…没事啊……俗话说,那啥…一回生,二回熟,第三回保准能成!等咱灭了这巨灵教,回去就着手安排!”
虞明远白了韩宗烈一眼,没跟他一般见识,只嘱咐道:“犒劳一下将士们倒是可以,但不要张扬。这次禁军伤亡惨重,心里都不痛快,此时不宜大肆庆祝。”
“好咧!”韩宗烈抱拳应下,刚欲告退,却听虞明远又开口说道:“此战胜在出其不意,往后未必如此顺利。江南不比北地,气候湿寒,地势复杂,咱们都不熟悉,千万不可轻敌。”
韩宗烈和韩宗耀闻言对视一眼,肃然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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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渐重,丹徒城中逐渐有灯火亮起,在风雪中晕染出一团团暖黄的光晕。说是犒劳将士们,其实也只不过添了几道热菜,正如虞明远嘱咐的,并没有大肆庆祝。虞明远并未多待,只以清水代酒敬过将士们,便悄然离席了。
填饱了肚子,梁彪问裴子归,“你说广宁王南下平叛,会带上咱们吗?”
裴子归摇了摇头,没有答话。今晨请命时,他未及深思,此刻回想,心中却有些忐忑。他受尹氏牵连一事在军中不少人知道。不知广宁王会如何看待此事。想到这里他有些烦闷,拍了拍梁彪的肩膀,说了句,“我出去透透气。”便起身向外走去。
雪未停,外面几乎没有什么人。裴子归漫无目的地走着,靴底碾过积雪,发出细碎的声响。他本是士族出身,却早已家道中落。当年二王夺嫡,他父亲和叔伯站错了立场,全族受累被贬出京。作为家中独子,他只得投身军旅,以求重振门楣。可命运弄人,尹氏一案,又因曾在冯元靖麾下任职,再遭牵连,拖累了全家老小。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从军时想的不过是建功立业。如今在江南走了一遭,反倒生出几分赤忱。若能护一方百姓,也算不负此生。只可惜,恐怕没有什么机会了。
风逐渐小了些,雪落如飞絮。裴子归转了一圈又走了回去。远远的,他看见有人打马出城。那人一身黑衣并未着甲,像是镇北军的。城门守卫未加阻拦,任其单骑远去。天色已经暗了,这时候冒雪出城要做什么?裴子归不禁觉得奇怪,悄悄跟过去想看个明白。
那人并未走远,下马后自鞍侧取了坛酒,拍开封泥,俯身撒在城下。积雪被酒水融化了一片,又露出些雪下的泥土。裴子归心头一震,那是在祭奠战死沙场的将士们。
昨夜丹徒城外还是溅满鲜血的死生之地。一场雪后,什么都看不出来了。那道身影静立雪中,久久未动,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又牵着马走了回来。
夜色昏暗又隔着雪幕,看不清面容。那人走得近了,见裴子归怔怔站在那里,也不避雪,不由问道:“怎么不去和兄弟们一起?”
“你不是也没去……”裴子归朝城外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有你相熟的弟兄?”
那人也微微转身看了一眼城外,“熟不熟的…都是大晏的将士。”
“是啊……”裴子归长叹一声。天冷,他呼出的雾气都要凝结了。“多少人折在这里,连尸骨都寻不回来。大家都想追随广宁王南下,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雪恨。”
“你也想去?”
裴子归苦笑,“我运气不佳,初入军营的时候刚好在冯元靖手底下任职。虽然连见都没见过几面,但是和尹氏扯上了关系,怎么可能还有机会。”
“不试试怎么知道。”
裴子归心想,你倒是说得简单。“怎么试?难不成直接去问广宁王?”
“为什么不能?”那人拍了拍马背,语气随意,“要么我帮你问问?”
“真能说得上话?”裴子归有些怀疑。
“能。”
“那就…劳烦兄弟帮我问上一句。”裴子归抱拳,郑重道,“武骑校尉裴子归诚愿追随大将军南下平叛,望大将军准允。”说完,他自己都觉得荒谬。就这么问,能有用才怪了……
那人却轻笑一声说道:“好,那便允了。”
裴子归尚未回神,身后忽传来韩宗烈的笑声,“愣什么神儿呢?将军既说允了,便是准了。”
将军?广宁王?!
裴子归僵在原地。传闻中战功赫赫的广宁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一直以来,他都以为这种被传得亦神亦魔的,定是那种桀骜不驯,冷酷无情的人物。
虞明远唇角微扬,朝他略一颔首,便牵着墨麒麟从他身边走过。待看清容貌,裴子归莫名脸上一热。直到那抹玄色融进夜色,他才猛然回神,匆忙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