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南下平叛的大军已是三更时分,沈郁离打马回到宫中,草草拂去肩头未化的雪粒,褪下一身嫁衣,片刻也没歇息,又去了凤仪宫。
夜色如墨,浸染着皇城每一寸砖瓦。凤仪宫的宫灯在风中明灭不定,椒鸾殿的朱漆殿门被风推开,门轴“吱呀”一声,恍若叹息。这里的一砖一瓦本该熟稔如掌纹。幼时姨母抱着她数过的藻井彩绘,亲手教她描摹的雕花窗棂,此刻在月光下却都泛着陌生的冷光。沈郁离在殿前驻足片刻,推门而入。
皇后尹舒华独坐窗前,烛泪在鎏金烛台上堆积成山,摇曳的火光映着她的侧脸,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你利用我。”尹舒华的声音像淬了冰,再不复往日的温慈。殿角青铜熏炉里瑞脑香早已燃尽,只剩下一缕游丝般的白烟随风消散。十六年前那个雪夜,她亲手将丧母的小阿离从灵前抱起时,从未想过会有今日相对而立的光景。
“是。”沈郁离的身影被灯影拉得很长,斜斜投在绘着牡丹的屏风上。
窗外老梅的枯枝不堪积雪,随着咔嚓一声断裂的脆响,尹舒华忽地笑了,唇角微扬,眼底却凝着寒霜,“来见我,是想看我的笑话?”
“阿离是来求姨母放手,不要再争了……”
“啪——”
话音未落,一记耳光狠狠落下,殿内瞬间死寂,只剩烛火簌簌跳动。
尹舒华的手悬在半空,望着阿离脸上渐渐浮现的指痕,她忽然想起这孩子满月时,自己亲手给她戴上的累丝长命锁。锁片上“永葆天真”四个篆字此刻就如硌在喉间的鱼骨,显得无比讽刺。不知何时开始,她看着长大的孩子,竟算计到了她的头上。
沈郁离偏着头,错愕半晌才觉出半边脸颊火辣辣地灼痛。她自幼金尊玉贵,何曾受过掌掴?面对着姨母,她眼眶酸涩发红,却死死咬着唇,不肯让泪落下。
“凭什么?!”尹舒华猛地站起身,广袖扫落案上茶盏,碎瓷迸溅,茶水洒了一地。“及笄那年我就被兄长塞进马车,送进齐王府做沈晟的侧妃。人人都道后宫女子争的是帝王恩宠,可谁不是在为父兄的前程,为家族的荣耀搏命?!”她的声音渐渐嘶哑,眼底血丝狰狞,“我在这宫墙之中困了二十三年,熬了二十三年……二十三年啊!终于等到均儿长大,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就能把他推上储君之位!可现在,均儿没了,尹氏满门获罪。我若不争,这一生……还剩下什么?!”
沈郁离喉间发涩,像吞了一把粗粝的沙,“正因如此,姨母更该保全自己。”
“保全?” 尹舒华冷笑,“这深宫里的人,要么赢,要么死,何来保全?!”她抬手轻轻抚上沈郁离红肿的脸颊,指尖冰凉,声音却蓦地软了下来,似嘲似悲,“阿离……姨母这一生从未为自己争过。我只想为自己争一回。”
殿外风雪呜咽,檐下铁马叮咚作响,一声声,恍若丧钟。
沈郁离低垂着头,指尖死死攥着衣角,骨节泛白。良久,她才缓缓摇头,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声吞没,“金丹的事情已经败露,姨母…你争不赢的……”
“金丹?呵……金丹如何?”尹舒华忽地笑了,声音轻得发颤,“……你想诈我?你哥哥殒命北疆是假的。《碧血录》是假的。今日这场红妆十里的大婚也是假的!还有什么是真的?!”
“翼州大火是真的。北境使团遇袭是真的。”沈郁离闭了闭眼,缓缓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绢帛,“还有这道皇伯父亲笔所书的密诏,也是真的。”
尹舒华一把夺过那卷诏书。绢帛展开的刹那,她的瞳孔骤然紧缩。
“……朕百年之后,赐皇后尹氏殉葬皇陵,以全夫妻之义。”
朱砂御印鲜艳如血,刺得她双目生疼。
“……为什么?”她脸上的血色一寸寸褪尽,连指尖都泛起青白。
沈郁离静静望着她,“这是在卢知年书房的暗格里搜到的。”
尹舒华忽然低笑起来。那笑声起初极轻,渐渐变得嘶哑,最后竟像是从肺腑里呕出来的。那卷要她殉葬的诏书在掌心皱成一团……这一生,好似一场笑话。
“为什么……”
“一个月前,姨母突然开始命人将陶归真炼制的金丹送入凤仪宫,每日亲自查验。那时,京中出了一桩大事。福寿散突然在市面上泛滥成灾,黑市贩售的新货中掺了阿芙蓉,比往日的更易成瘾。服用者癫狂闹事,接连酿出数起命案。大理寺奉命追查,却始终没能查出货是从哪里流出来的。”沈郁离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雪落枝头,“这事…该是与陶归真脱不了干系。而他……是姨母的人。”
尹舒华死死攥着那卷密诏,始终不发一言。
“姨母发觉了,却不能动他。怕他再出纰漏,只得日日亲自查验金丹。”沈郁离的声音渐渐沉下来,“姨母可曾想过,陶归真能毫发无伤,全身而退,不仅是因为你保他,更是因为……皇伯父在保他。”她抬眸直视尹舒华骤然收缩的瞳孔,“这事闹得如此之大,若非天子授意,大理寺怎会只拿了几个从犯就草草结案?”
“他早就察觉了……”尹舒华的声音飘忽如游丝,仿佛站在悬崖边的人终于看清了脚下的万丈深渊。陶归真贪得无厌,背着她私贩福寿散,谋取暴利。她原以为凭一己之力压下了风波,却不知这场闹剧能悄然平息,全因天子在暗中操控。她精心布置的棋局,早已被人看穿了。
沈郁离缓缓点头,“皇伯父隐而不发,只因对金丹依赖成瘾,已离不得陶归真这味‘良药’。”
“所以他派人暗算你哥哥,却不动你父王……他要留着你父王辅佐他的子孙承继大典…他早就想杀我了……”尹舒华苦笑着,泪水砸在密诏上,晕开一片暗色的水痕。
“皇伯父生性多疑。”沈郁离轻声道,“舅舅反了之后,怎么可能会放任大权再次落到尹氏族人手中?姨母在朝中揽权,他毫无动作,定然留有后手。”
殿外风雪呜咽,那卷密诏在尹舒华手中微微颤动,仿佛一纸来自黄泉的判书。
“二十三年……他从未信过我…兄长也是……可他们都要我为他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她踉跄半步,九尾凤钗上的明珠剧烈晃动,在烛光下划出破碎的光痕,“我只想为自己争一次,就这一次……这也是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