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庆一时无奈,也没了好脾气:“此案已无疑点,你为何非抓着不放?若如此怀念汤绥,不如给你放个长假,去给他守陵罢了!”
这话说得太重,满朝噤若寒蝉。
唯有李奉抬着头,看着周庆,目光中尽是心痛和失望:“陛下,臣不是抓着汤老之死不放,臣是觉得,汤老之死与赈灾银案必有牵连。汤老为大齐鞠躬尽瘁,对您可能偶有苛责,但也是出于拳拳忠国忠君之心。就算不看功劳看苦劳,陛下也不该让他走得如此潦草,不明不白。”
“你的意思是朕尸位素餐,包庇奸佞?”周庆沉了脸,完全失去耐性:“我看你是悲伤过度,失了神智了!来人,送李大人回府休息,好好清醒清醒!”
两名御前侍卫闻声而入,架起李奉往外拖。
李奉那堪称瘦小的身板剧烈挣扎起来:“汤大人为官数十载尽心尽力,如今死得不明不白,陛下若不能彻查,完老臣未竟遗愿,岂不是让百官寒心!”
他一把年纪了,御前侍卫也不敢太用力,真被他挣脱了。
“汤绥之死明显就是有人蓄意为之,陛下当真毫无察觉?四境未平,满朝蛀虫,汤绥给您当了这么多年的刀,也不得善终吗?”
此话一出,满殿寂静。
风念安下意识抬起眼,飞快扫向龙椅,又在半途反应过来,迅速低下头。
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之前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好像都有了答案。
只是这个答案有点过于耸人听闻,他不敢信。
周庆龙颜大怒,拍案而起:“李奉!”
赵建德也怒斥:“休得无礼!”
李奉不仅没怕,甚至笑了起来。
他沧桑地原地转了一圈,目光在所有人脸上一一扫过,越看越失望,最后目视前方穿着龙袍,气得站起来的陛下。
“臣这一生,自诩激进,认为大齐只缺一剂猛药,就能摆脱困境。汤绥此生,小心谨慎,认为徐徐图之,总能肃清奸佞。我与他,大多时候政见都是不和的,但是陛下,我们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大齐更好。”
他长叹口气:“臣与汤绥曾是同窗,同届入仕。他办的每一桩案,自己都心知肚明。陛下,您也清楚,他是因何而死、为谁而死!”
周庆藏在龙袍里的手紧握成拳。
孟华堪称大逆不道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周庆。
周庆忍无可忍,抬起手命令御前侍卫上前拿人:“李奉殿前无状,速拿下狱!”
李奉毫不反抗地被御前侍卫控制住,唇角还挂着近乎疯癫的笑。
“孰谓公死,凛凛犹生!”
周庆在金殿回声中怒喝:“带下去!”
侍卫押着他往外走,李奉却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抽出侍卫腰间佩剑,横在脖子上毫不犹豫地一划。
钟离烬脚下慢了一步,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风念安瞳孔巨震,犹如兜头被人浇了一桶凉水。
满朝皆惊,一片哗然。
周庆脚下一个趔趄,倒退两步险些跌落在龙椅上。
金殿里响起李奉的临终遗言。
“武死战,文死谏。”
飚出的血往左喷了赵建德一身,往右喷了太尉满脸。盘龙柱上金灿灿的龙头也被雨露均沾了一下,顺着胡须滴落下来,“啪嗒”一声,好似落在了周庆脸上。
他抹了把脸,尚未回神。
孟华工工整整地跪下:“臣请求陛下遵李学士遗愿,三司会审,重审赈灾银案,查清明国公死因。”
内阁学士萧靳也撩起官袍跪下:“臣附议。”
风守礼:“臣附议。”
定国公傅川、其子傅宜、傅寒接连附议,风瑞先和风守义也先后跪地。
文死谏武死战,李奉血洒金銮殿,就算是丢只猫,都得掘地三尺找出来。
赵建德掀起满是鲜血的官袍:“臣,附议。”
“臣附议。”
“附议。”
……
大殿此起彼伏,汇聚成众口一词的“附议”。
周庆在四喜的搀扶下站稳,撑着龙案,缓缓说:“着令大理寺、刑部、御史台,成立三司会审,重审、严审赈灾银丢失案。另外,由太子负责重新调查明国公之死。李奉,厚葬。”
李奉死不瞑目,被侍卫抬出去了。
汤家门口的白灯笼刚撤,下午就挂到了李府门上。
京城接连两场葬礼,尤其李奉的死因又这么壮烈,灵前气氛比汤绥那时还肃穆。
风念安面无表情地上完香站到一边,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钟离烬来得比他早些,隔着人群看他,觉得他比前几日在汤绥葬礼上时更沉默。
他大概能猜到风念安在想什么。
他从前总想着粉饰太平,但其实不是不知道大齐的腐朽,也并不自甘堕落与之共腐,否则也不会给乔兰送去照身贴,更不会冒着欺君的风险到凤州找自己,后来还跟去汀州,开办高岭土矿。
他只是想尽可能地减轻动荡,不想看见大齐彻底分崩离析。
可是大齐走到如今已是强弩之末,撑着太平皮的梁被蛀虫腐蚀殆尽,锦绣外袍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