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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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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飞快地转了头,对两脸茫然的曲霆和喻雅诗说了句“我去找地方抽根烟”,落荒而逃般的下了楼。

这一日N市是个格外晴朗的冬日晴天,一如江雨尘买下那朵云的那一天。

他默默的靠着吸烟处的墙,望着那空落落的天,手里的烟点着也一时忘了抽。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身旁响起一个陌生的男声,说的中文:“你好,可以借个火吗?”

他转头看向对方,是个个子瘦高的华人男生,或者说男生也不太准确,这人虽然面容清隽不显年纪,但从气质上看起来,很明显比自己要大上不少的样子。他如梦初醒一般“哦”了一声,从兜里掏出火机递过去。

他听着对方说一句“谢谢”,很快的点了火又把火机还了回来。他心下虽难免有些诧异自己一眼被看出是中国人,但他此刻也没什么心情和陌生人计较这些。

没想到对方又再一次的开了口:“都大老远的跑过来了,真的不进去看一眼么。”

这就很明显是冲着自己来的了,江雨尘惊讶的转头看他,而且如果他没听错的话,对方刚才的话里带了些宁城口音。

“你……您是……您认识我?”江雨尘试探着开口,连称呼都斟酌着换成了敬语,大概实在是觉得自己和对方好像差着辈儿似的。

他看着那人微微笑了一下:“也不算吧。”他抬眼望向不远处的医院大楼,“刚才在那儿看见了。”

“哦……”江雨尘大概明白过来,“您也是来看舒曜的吧。”他想着对方之前那一句的宁城口音,便问,“您是他家里那边的亲戚么?”

没想到这个问题那人还思考了一下才回答:“亲戚么?也可以这么说。”他轻轻在烟筒上弹两下烟灰,“舒曜父亲的堂兄的女儿是我partner的表妹。”说着又笑了下,“如果这么说你能明白的话。”

江雨尘张张嘴,半晌方道:“这样啊……那是蛮远的亲戚了……”不过,虽然绕了点,至少能说得清,他想,不像他自己和舒曜之间,根本说不清,哪种关系都说不清。

“亲属关系是转了几道弯,不过这不重要。”他听见那人说,“舒曜和他的姐姐,感情还是挺好的,舒曜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人在国内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正好我又在这里工作,我们替她看看情况,也好叫她尽量放心。”

“您在这里工作,”江雨尘也跟着望向那座大楼,他知道这里是N市最好的医院之一,“您是医生吗?怎么称呼您?”他看着对方点头,突然有些呼吸急促的紧张起来,“您是……什么科室的?那个……您知道舒曜现在的情况……他术后……”话没说完就被他自行掐断,“不,算了,您还是不要告诉我了,我不想听。”

他话说的矛盾破碎又混乱,对方却只是很平静的开了口,挨个回答他的问题:“我姓游。我在神经外科,我也确实参与了舒曜的手术。不过,”他看着江雨尘那突然睁大,里面写满恐惧的眼睛,顿了顿才道,“我只是二助。主刀是我们教授。至于舒曜的情况,如果你不想听,我当然不会说。”

江雨尘低低的说了声“谢谢”,一会儿又补一句,“是挺不容易的手术吧……辛苦了,您费心。”

那人闻言笑了,他的笑似乎总是很浅:“需要到我们科室的手术,都是差不多的情况。”

“也是。”江雨尘自嘲的笑一下,“在医生那,只要活着做完手术,都不算事吧。”

“小江。”他听着对方叫了自己的名字,有些愣愣的看过去,他以为对方只是知道自己也是过来看舒曜,却没想到他连自己的名字都知道,“你说的,对‘医生’来说,当然如此,我也不否认。但我也并不只是医生。”他擎着烟,眼神遥遥地望过来,话锋突然一转,“你们的事,舒曜告诉过他的姐姐,于是她希望我可以和你聊聊。虽然其实我并不太擅长说话,但你此时此刻的心情,大概也确实不会有人比我更能体会一些。”他看着江雨尘依旧迷茫的眼睛,目光再次转向医院大楼,“我也经历过类似的事。几年前,在宁城,我最重要的人也躺在里面,深度昏迷,危在旦夕,是生是死,抑或不生不死,大概就在老天眨眼的一念之间。”

江雨尘的手一抖,差点夹不住烟。

“而听起来更可笑的是,他那生死攸关的手术,还恰好就是我的领域,而我在看见他躺在手术台上的那一秒就知道,这个手术我做不了。”他说着听起来挺残酷的事,但唇边却始终挂着微笑,轻轻的靠在身后的墙上,“我学医十年,实践千百次,然而到头来,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连手术刀都拿不起来。我可以竭尽所能的去救这世界上其他的任何一个人,有关的无关的,在意的不在意的,都可以。但只有他,我救不了。”

江雨尘轻轻的开口:“为什么……救不了?”

他听见那人亦是很轻的回答:“是啊……为什么救不了呢?明明最开始,是为了这个人才想要拥有拿起手术刀的能力不是么……”他突然冷笑了一下,声音瞬间变得比冬季N市暴雪里的寒风还要刺骨,“大概是,那个瞬间我恨透了这个糟烂的世界,只想着和他一起死吧。”

江雨尘狠狠的打了个寒战,他突然对面前这个人生出些没来由的畏惧来,结结巴巴的开口:“那……那后来……”

那人眼里的冷冽一闪而过,重新换上了之前淡淡的笑容:“后来啊,他昏迷了整整十四天,于是我也度过了我人生中最痛苦的十四天。”

江雨尘很轻很轻的问:“您那时……是什么心情?”

那人微微抬了头望向那似乎蓝到极致的冬日晴空,阳光将他的瞳孔染成暖色调:“我只想和他一起等待每一个没有意义也永远不会到来的明天。”

他看着江雨尘似懂非懂又有些紧张的样子,笑意浓了几分:“我不是个好人,但他是。所以最后他好好的活下来了。现在就在上面,安慰舒先生呢。”

江雨尘大大的松了一口气:“那太好了……”

“小江。”他又听见那人唤他一声,“有很多事情,不到了发生的那一刻,我们永远也无法发现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是什么。我自己体会过,所以我敢对你说一句感同身受。但我也想说,不管你内心的想法是什么,既然你发现了,就不要回避它,坦然的面对它,好吗?”

江雨尘低下了头,他扔掉了手里已经燃尽的烟蒂,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游先生,我没有想回避,我只是……不知道。”他抬起眼,那里面真真切切的写满了迷茫,“你刚才说,最重要的那个人……躺在里面的时候,你想着与他同生共死,可我……我也不知道舒曜是我的什么人,而且我……我甚至没勇气去看一眼他现在的样子。他曾经对我说他是个胆怯又懦弱的人,我……我又何尝不是?我不是没想过我到底对他是什么感情……我喜欢他吗?我……爱他吗?我不知道…… 游先生,我妈妈曾经和我说她爱我爸爸像是,”他重复着记忆里江月的话,“范仲淹说的春和景明,王羲之说的天朗气清……世界都因为这个人变成美好的样子。你刚才也说,你是为了这个人才想要拥有救死扶伤的能力……不管你是不是‘恨透了这个糟烂的世界’,你也都会去竭尽所能地救助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与你有关无关的人……所以其实对你而言,也是因为爱这个人于是世界变得更美好不是么?但我,我好像不是啊……”

他直起身,定定的看着面前的人:“游先生,我从最开始见到他的时候,心里就总有着不好的情绪,我看不惯他高高在上的样子,我受不了他永远自以为是的俯视,他总是那么高傲又冷漠,哪怕那些都包装在那看似温柔的包容之后,但我看得清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根本不在乎这世上除了他自己之外的所有人,他没有心。他说他‘喜欢’我,可我觉得他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喜欢’,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把我当成什么……几乎他所有身边的朋友都达成共识,他是个极其包容又极其冷漠的人,就像这座城市一样。而我在与他的相处中也渐渐的感受到了这一点。他的所谓“喜欢”,不过是出于对我的怜悯与施舍,还有误以为我心里有别人所不能接受的要“征服”,甚至你知道吗?他想要挑战他原来准则的导火索是不想变成他爸那样……全是出于他的自我满足。人怎么能高傲成这样?于是我就总想着要激怒他,去挑战他的底线,去把他拽到我心底的阴暗里,拉着他去做不好的事,非要让他和我保持这种见不得光的关系……他对我好,照顾我,我反而不领他的情。他越是纵容我我就越是要和他对着干。我见不得他好像拥有一切的过他的安生日子,我见不得他好,就像这万里无云的晴空……”他抬头望着蓝天,喃喃道,“我就偏要太阳下落雨。我……我这算什么呢……嫉妒?反感?厌恶?偏见?算什么也不能算爱吧,爱应该是让自己,让对方,让一切都变得更好,是不是?然后现在……他变成这样……是惩罚吗?都说好人有好报,那他受到‘惩罚’,是因为我吗?这“惩罚”,到底是对他的,还是对我的?”

江雨尘的声音越来越轻,他的脑子很乱,说出的话越来越不受控制,甚至连自己都不知所云。那位游先生却一直很平静的听他说着,直到他说完重新陷入沉默,才淡然的开了口:“谁说爱或者喜欢就应该是什么样子?”

江雨尘怔怔的看着他。

“没有应该,小江,这世界上的任何事,都没有应该。这世界上那么多人,有那么多想法,那么多心情,凭什么要有一个‘应该’?谁来定义?又凭什么来定义?”他也站直了身子看向江雨尘,“就好像有人总说分不清是爱情还是友情,也有人说在一起久了好像爱情变成所谓亲情,也许吧。但我只是觉得,何必要去拿一个‘定义’来去框定这些东西,这个‘定义’本身有没有可能就是很狭隘的。人类才存在多少年,和宇宙漫长的时光来比我们又算得了什么。我们自以为对万物有认知,但其实不过只是沧海一粟。这世界上还存在着那么多人类无法理解,甚至无法想象的东西,那,我们又凭什么认为自己有这个能力去对感情这种非常形而上的东西去下一个准确的‘定义’。你把他当什么,他又把你当什么,这些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不要去想这些。别去想关系,也别去想定义,就去想这个人,想他,和你。想具体的事,想具体的场景。你想和他怎么样,他又想和你怎么样。”

“我……”江雨尘看起来还是很茫然,“您的意思是,关系不重要么?”

“关系重要,关系的定义不重要。”

“那您刚才说的,那个人,是您的partner。”江雨尘试图组织了一下语言,“这是您对他的定义么?”

他看见对方笑了:“算是吧,方便理解,非要说的话。”

“我这么说可能有些冒昧。”江雨尘想了想措辞,“因为这个词听起来,怎么说呢,好像有些……冷漠?我也说不好,就是感觉不如爱人之类的词亲密?”

“冒昧不至于。我很喜欢partner这个词。”游先生似是对他的话毫不意外似的,始终浅浅的笑着,“你要说爱人,他是我的爱人但又何止是我的爱人,他同时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最默契的兄弟,最亲密的家人,他甚至是我自己。我想与他一起做这世界上所有的事,他就是我做任何事情的partner。而话又说回来了,你又是否想过,partner这个词‘冷漠’、‘不如爱人亲密’这些感受,你又是从何处得来的?你对这些词的理解,是你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他看着江雨尘还是愣愣的看着自己,又唤了一声“小江”:“别让别人的看法给你预期,也别用别人的观点来给自己的感受上刑,好比你刚才所谓的‘阴暗’,就真的是‘阴暗’吗?‘阴暗’又是谁定义的?‘阴暗’的反面又是什么?是‘美好’吗?那到底什么是‘美好’?”他笑一笑,“我也看到过那面涂鸦墙,There are no rules。对不对?”

江雨尘突然想到了多年前,在国境最北端的漫天雪原,他望着天边那好像和“想象中”不一样的极光,听到导游Roy也说过的,别觉得极光就“应该”是什么样的,世界上没有“应该”。那时时刻刻都在变幻着的极光,明明在给每一个望向它的人一份独一无二的感受。

于是,忘掉预设,让一切回归本能。

江雨尘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太阳在天空缓缓的移动着,日光的切角变换,于是在某一个瞬间,他从阴影里倏的来到了阳光下。

游先生那听起来始终有些过分冷静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三岛由纪夫曾写过,‘把所有的背阴译成向阳,把所有的黑夜译成白昼,把所有的日光译成月光,把所有夜间苔藓的阴湿译成白昼晶亮的嫩叶在摇曳,那么,我或许会结结巴巴地忏悔所有这一切。’小江,那你呢?如果就像你说的,舒曜现在这个样子是‘惩罚’,即便如此……那,你会忏悔吗?你想忏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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