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抒宜高考那年,院子里的芒果树还是病死了,砍倒后邻里合资安了盏路灯,这两件小事还是她高考完回老房子搬东西才听人说的。
辛丽去世后她几乎没回过家,一直住校。这次回家还是林庆文跟梁迅办完婚礼,要她把旧屋的东西都搬到梁迅新家去。
接到录取通知后林抒宜用自己攒下的钱跑到大学所在城市,确定学校宿舍只有开学才能用后,把租房和兼职都找好,这才回来准备把老房子的东西寄走。
曾经从窗口伸手就能触手可及的枝叶,现在探出去,也只剩从指尖掠过的风。那一刻林抒宜忽然想,再过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年,当院子里的住户新老交替、更新换代,还有人记得这儿曾经有一棵芒果树吗?
芒果树死了,可以用路灯替代。吃不到免费的芒果,靠路灯照照明也行。
辛丽死了,可以用梁迅替代。挽不回破碎的家庭,那就重新再造一个。
但她甚至没来得及好好跟芒果树告别,也没来得及跟妈妈告别。
无力、痛苦、不甘,想要挽回什么的冲动涌上心头,林抒宜突然想到辛丽在病床上说,要她给喜欢的人送点芒果,以她的名义。
她突然特别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听辛丽的话,自以为是地认为她们还有很多很多时间。
再回过神来,她已经拎着芒果走到排练室门口。
乐队在宜大对面租了一个排练室,林抒宜没有排练室的钥匙,但门没锁,甚至没开灯。晚上五点或者九点左右,只要没课队员都会来这练习,她轻车熟路溜进去,又怕正面迎上傅斯屿,干脆躲起来。
钢琴跟墙壁角落形成隐蔽的三角地带,林抒宜侧身钻入,窗帘一拉,透过罅隙能看见左侧昏暗的架子鼓轮廓,耳边是隔壁排练室鼓点和吉他扫弦的沉闷余波。
如果傅斯屿在这里,要跟他说什么呢?
脑海不由自主浮现那双安静又受伤的眼睛,眼尾恹恹往下撇,像是汹涌着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吞咽下去,留下沉默的余白。
她是不会道歉的,林抒宜攥紧塑料袋。除非...除非傅斯屿告诉她他后悔了。
或许在队友问他“你把她当什么”的时候他还没看清自己的心,所以事后才幡然醒悟追过来。
或许他照着那个“具体的人”而写的情歌demo,他说等她高考完就告诉她的那个人,就是她。
她相信他绝不是玩弄真心的人,不然他怎么能演得这么真实呢?他又有什么骗她的必要?
林抒宜越想越眼花缭乱,心潮澎湃。她为自己偷听墙角而单方面向傅斯屿下判决而抱歉,她要解释自己躲着他不是因为厌烦,那些伤人又尖锐的话都不是真的,他不是她随便找来的慰藉,不是逃避痛苦的借口,她只是因为辛丽去世太不知所措了,是她的错。但她现在反悔了,她想把一切都说清楚,问清楚,她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一切都能和原来一样。
窗外吹来的晚风敞过T恤领口,因激动而黏腻潮热的皮肤被吹冷,冷得林抒宜缩紧脖子,掀开窗帘要出去。
傅斯屿走了进来,他半掩着门,没开灯,单手抱着电脑,黑色书包拎另一只手手腕上,书包往圆沙发一甩,放下电脑,又把桌上凌乱的草稿和练习册装到包里,随即打开手机免提开始讲电话。
应该是群聊通话,从扩音器能听到钟久和刘申互呛,傅斯屿打断他俩,开始聊正事,他想录一个鼓声靠后突出吉他的排练录音,林抒宜重新放开帘子,安静看他电脑屏幕上长短不一的音轨,黑暗中稍显猩红的光线打亮他撑在桌上、延展开的脊背,肌肉收夹,T恤卡出一条很细的窄缝。
她在等他结束通话,等到口干舌燥,另一道身影从门外闯进来。
接下来的场景像一支卡顿失真的电影慢镜头,掉帧过分严重了,以至于再从回忆打捞起来,掐头结尾,只剩两张亲密交叠的脸。然后,啵。
手机被梁落蹭到地上,啪嗒一声,林抒宜很清楚地听到钟久在问发生了什么,刘申好像也说了什么,一瞬间三四个声音争先恐后飘荡在排练室,被傅斯屿掐断。
再后来他们俩出去了,关上门。在寂静的黑夜站了很久,久到电脑黑屏,林抒宜擦掉眼泪,拧开门把手出门。
当时剧烈的痛苦经年岁吹散,林抒宜几乎记不清长达半年的失眠中,她反复排练的,有关她跟傅斯屿一次次见面的画面。
说完这句话后,她很清楚地看到身侧人睫毛快速颤了几下,下颌线条绷直,眼光深沉地瞥过来。
“我接下来说的话会有些冒犯,但是既然你不想我假装,我也想说说心里话。”林抒宜正襟危坐,下意识挺直腰,“说之前,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你问。”傅斯屿说。
“你跟梁落之间发生过什么?”
“什么也没发生。”
林抒宜不满,“都这样了你还不能跟我坦诚相待吗?”
傅斯屿皱眉,“你认为我撒谎?”
“我看到你在排练室跟她接吻。”她说,“可能你不记得了,我高三那年暑假——”
“我记得。”男人打断她,眉心皱得更紧,“所以你说你后悔了,仅仅是因为没办法接受我跟梁落的事?”
“仅仅?”林抒宜瞬间炸毛,深呼一口气,“梁迅最想嫁出去的女儿是谁,我和梁落的关系,你真的不懂吗?事到如今,我只想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不希望自己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最后还要借梁落的口被迫知道你们之间的感情进展,当着我母亲的面,我希望您能重新考虑合同上的责任义务,合约明确提出婚姻存续期需维持单身状态,不能与其他异性暧昧或恋爱,您能做到吗?”
林抒宜还记得违约金的数额,她也并不打算放弃价值千万的房产。但该亮出的底线、会让她难堪的人和事,既然傅斯屿声称要多了解她,那就该让他知道才好。
她的语气不算平和,甚至带着积攒已久的愠怒和强硬。林抒宜很快反应过来,像被戳了个洞的氢气球,瘪得悄无声息,又强装镇定维持气势。
心里七上八下,林抒宜双手揣着兜,却见男人忽然笑了声,拽着她的胳膊把人提起来。
“你...干嘛?”林抒宜使劲往回搂,不让他捉,面露紧张。
“不是想知道那晚我跟她做了什么么?”傅斯屿稍用力,握住她的手把她往供桌边上带,“来。”
还能干什么,不就是接吻吗?
这还用演吗!
这么想着,林抒宜已经被他推到桌前,力度不轻,肩胛骨撞上桌沿,餐盘抖动,抬起头时傅斯屿倾身过来。